《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楼主:寒梅花2010 字数:318589字 评论数:38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邻居家的小公鸡打鸣叫醒我,天快亮了。
我起来到院子里撒尿,西下洼欢叫一夜的蛙鼓歇息了,四周阒无声息,一片死一般寂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早晨的这种寂静,跟过去的寂静比起来有点奇怪,甚至显得很是恐怖。菜地里一溜溜排列的大葱生机勃勃,翠绿欲滴。小白菜快一巴掌高了,蓬松的青叶子上挂满晶莹的露水。那几十棵高大的向日葵,也迎着东方舒展开金黄色的花瓣,圆圆的花盘上结满颗粒饱满的葵花子,风沙沙响着,掀动着花盘下肥大的叶子。我睡眼惺忪地把着小鸡鸡,对着小白菜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水,尽管母亲说过,往菜根上撒尿会烧死菜苗的。
小公鸡因我出来撒尿暂时停止打鸣儿,这会儿以为没事了,又伸开脖子叽够够叫个不停。它的叫声极为难听,有东西掐住喉咙似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踢了隔壁鸡窝两脚,小公鸡又不出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的斗争大会,返回里屋看父母是否回家了。父亲的炕位空着,他还没有回来,只有母亲睡在妹妹身边,脸上还残留几点墨迹,可能昨晚太累了,仓促之间没洗干净。她沉重地呼吸着,时而说出几句含混不清的梦话。我悄悄退出来,回到小屋躺下,忽然听到窗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前趟房杨明利家的苏联猎狗狂叫起来,有几道手电筒光柱闪来闪去。我惊恐地抱住被子,以为他们又来揪母亲去参加批斗大会。路上奔跑的脚步声不停,人们在喊叫,外面的手电筒光透过玻璃射进屋里,在我和姐姐身上照来照去,刺得我眯缝起眼睛。窗外一个粗嗓门问:
“有没有?”
“这屋也没有。”另一个人答,“是两个孩子。”
“奶奶的,家里没有,他能跑到哪去?”
“再到前面看看。”
脚步声绕过房头,有人推开院门,手电筒光柱又在厨房扫来扫去。
“都看遍了,他没回家。”
“你们在这儿看着,”粗嗓门道,“折腾大伙都睡不好觉,逮住这家伙饶不了他!”
他们不再说下去,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走到门口朝外窥视,见两个人在院门旁抽起烟卷,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亮,显然有人监视我家的情况。家里人都在熟睡不醒,我没有惊动她们,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像要大祸临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会儿工夫,我又听到更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爬起来扒着窗户向外望去,发现一大群人走来。守在门口的人问:“喂,你们找到于渭生没有?”
“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找着。”粗嗓门气呼呼说,“他回来没?”
“没看见。”
“妈的,客气个屁,搜。”
有好多人来到守在门口的人那里,响起拳头砸门声:
“孙志刚,滚起来,开门,你们都死了吗!”
母亲被敲醒了,她打亮电灯起来开门,用身子挡住来人问:“你们有事么?”
“于渭生在不在家?”
“他被你们带走了,怎么能回家……哎,别惊醒孩子!”
一群人涌进屋里,气氛相当紧张,灯光下一目了然,他们都非常失望。
“告诉我,于渭生他怎么啦?”母亲沉不住气了,“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
“他跑了,”粗嗓门说,“孙志刚,我们要你提供他逃跑的线索,带罪立功。”
“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想问你们,管你们要人呢。我临回来前强调过,你们不许于渭生回家,也不许我送衣裳和铺盖,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他人没了,我不找你们找谁?”
“斗得你轻,胡搅蛮缠。”粗嗓门色厉内荏地说,“这能怨我们吗,看他的造反派睡着了,他长着两条腿呢!”
“还我丈夫。我把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答应过于渭生不出意外,保证他的安全!”母亲反复强调着造反派押走父亲时作出的保证,因为过去的经验使她担心,许多人在运动中被抓走后便永远没再回来,生死往往在于一瞬间。但我看得出,父亲跑了,起码没出安全问题,她一时间轻松许多。
“妈,”妹妹惊醒了,哭着跳下炕,抱住母亲问。“他们干什么?”
我也跟着跑进里屋,推着来人喊叫:
“你们出去,凭啥到我们家欺负我妈,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家!”
母亲紧张地沉默着。
孩子一闹,大部分人都心软了,往外退去。
“孙志刚,于渭生跑不出造反派手心,”粗嗓门训斥母亲,“你等着瞧吧!”
“我不管什么瞧不瞧的,你们听好了,我要求你们还我丈夫。”母亲追出门外说,“不把丈夫还给我,就没完!”
粗嗓门领着人群离去了,门口仍然留下两个人监视我家。天大亮了,母亲返回来安慰我们:“睡吧,睡吧,孩子们,没事了。”我们谁也睡不着,坐在炕沿上发呆。母亲洗掉脸上的墨点,生起灶眼的火,做了一碗鸡蛋汤端起走出门外,守在院门口的人不许她出去。母亲据理力争:
“我要给于渭生送饭,他该吃早饭了。”
“不能去。”
“为什么?”
“没找到人,你送什么饭,你不能出去。”
“那我也得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找于渭生。”
“回去。”外面的人不耐烦了,“谁也不许出门,少啰嗦。”
寒梅花20102017-04-02 10:28:5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母亲退回家,心里乱得很,连门也忘了关。她往灶眼里塞把柴火,把鸡蛋汤放在大锅里焐上,一会儿出去看看,一会儿又走进屋里,焦虑不安。屋门大敞四开着,邻居家的小公鸡又叽够够叫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炊烟,响起呱哒呱哒地拉风匣声。早晨七点多钟,母亲正在侍候孩子们吃早饭,外面忽然人声嘈杂,脚步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大帮人再次闯进我家,他们的眼神冰霜一样冷酷,其中一个是斜眼,还有一个学校的女老师。记得母亲以前跟父亲提起过她,说她这个人爱打小报告,阶级斗争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室内一阵寂静,谁也不首先开口。母亲以为他们抓到逃跑的父亲又要来惩罚她,放下盛稀饭的勺子,靠在炕沿旁的墙壁上沉默。
“孙志刚……”斜眼大口地吸着香烟,脸色很不好看,露出红色的牙床开口了。
“你们找到他了?”母亲不愿意向自己承认,竭力保持着镇静。
“我是这个意思,让孩子回避一下,我们单独谈谈。”
“大人说话,你们到外屋去。”母亲撵我们道。
我和姐姐妹妹走到外屋,听着里屋的动静,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屋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
“找到他,让他好好认罪。”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
“晚了,于渭生他……”
“他怎么啦?”母亲以女性的敏感一下意识到出事了,她把手挡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什么灾难。虽然除了一种无形的恐惧之外,她并不清楚她的灾难达到什么程度,急切地打断斜眼问。“怎么啦?怎么啦?”
“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了!”
“什么,我不相信。”她停顿了一下,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在集中思想。“你们留下他时还是好好的,他没有死,那不可能!”
“他上吊了。”斜眼冷冷地说,“我们在三楼厕所里找到他,人没气了。”
“他……怎么死的?”
“用裤腰带挂在下水管道上,跪着吊死的。”
“不,不是真的,听我说,听我说,他还有气,还有气,还能抢救!”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既像是咳嗽,又像是抽泣的奇怪的声音。她靠在墙上以免倒下去,心里一时还是拒不承认,抱住脑袋喊道。“你们都走开,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啊!他不会自己死的,不可能!”
“人已经死了,你必须面对现实,孙志刚,我们通知你收尸。”
“不━━还能抢救!”
母亲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有几个人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你们让我出去,抢救于渭生!”
母亲哀哀地求道,那声音是从紧闭的牙齿缝里透过来的,仿佛下巴已经僵硬,两只手向左右张开,身子往前冲,去推堵在门口的人。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自己的丈夫会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她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了,立刻有几只手把她抓住,拉她站起来。母亲的脸墙壁一样白,连嘴唇都白了,好像始终都不明白自己说些什么:“他不在了,永远不回来了!”
大祸从天而降,妹妹听到噩耗哇的大哭:
“我要爸爸!”
家里已是一片呜咽,姐姐也啜泣起来。我没有流泪,一瞬间觉得痛快许多,父亲再不能打我了,我终于解放了,自由了!
“不许哭,于渭生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党分子!”有人不耐烦地喝道,口气相当粗暴。“你们要端正态度,跟他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我站在门口,只觉得他们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实在使我们感到气愤和屈辱,人家死了亲人还不许流泪,连悲痛的权利都没有!“孩子,不哭,不哭。”母亲似乱箭穿心,弯着腰,背一直没伸直,走出来搂住我们。“可怜啊,你们都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会管咱们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来。
但是眼泪救不了我们。
寒梅花20102017-04-02 13:17:2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天塌了,地陷了。
造反派离开我们家后,母亲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手搁在膝盖上,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沉落下去,望着窗外老半天没动地方。姐姐哭得跟泪人似的,摇着她的胳膊,泣不成声:“妈,妈妈,你怎么啦?”母亲这才呻吟了一声清醒过来,她的脸上既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愤怒和不平。但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看出,悬在她上面就要压倒她的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一种她还不曾体验过的无法补偿的不幸━━天底下她最爱的人的死亡。况且这种悲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在这个世界上既不可能也没有一点办法得到补救!母亲强忍着巨大的打击打开箱子,找出块黑布撕成黑纱戴在我们的胳膊上,又翻出父亲节日里穿的一套毛料中山装,一套衬衣衬裤,一双咖啡色皮鞋,一瓶茅台酒,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让我拿着。自己再拉开写字台抽屉,找出父亲的剃须刀和一把剪子揣在衣兜里,她的眼泪爬满了脸,对姐姐说:
“爱丽,你留下看家,谁来也不给开门。我领你弟弟、妹妹送你爸爸去。”
姐姐哽咽着点头。
从窗口可以看到,院墙周围聚起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好像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挤得门口水泄不通。母亲临出门前擦去脸上的泪水,对我和妹妹说:“送你爸爸走,谁也不准哭,让人家看笑话。”我扯着母亲的衣襟走出院门,看热闹的呼啦一下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通道。人群里一阵惊讶,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地冷嘲热讽: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于渭生老婆也有倒霉的时候!”
“活该,谁让他们当官啦!”
“瞧她家人,连颗眼泪都没掉。”
所有的窗口都趴着人,门前也有人踮起脚尖在往这边瞧。母亲拉起我的手,紧闭着嘴唇走过房头,妹妹跟在后面,穿过那些冷冷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嘲讽。她走着,照女人所能有的样子镇静而庄严地走着,外表上越是镇静庄严,内心的痛苦就越大。她慢慢地走着,哪儿也不看,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领我走着,一只臂弯里搭着父亲的衣裳,兜里揣着剃须刀和剪子。街上站满了人,我们必须从人群中穿过,好些人跑在我们前面,大家都朝一个方向奔去。母亲一直向前走着,脚步有千斤沉重,竭力把哽咽压在喉咙里,领着我和妹妹向三楼单身宿舍方向走去。我们向前走着,没有眼泪,没有希望,没有思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越往前走,我觉得她手上的分量越重,脚步就越迟缓,身子也越来越重地倚在我的身上,压得我的胳膊又酸又麻。最后到达三楼锅炉房前人们围观的地方,母亲重重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骨头都疼了。为了不让人家看笑话,她几乎是倚在儿子的肩膀上才勉强支持住的,我真怕她一下子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默默分开围观的人,等我们母子走进去,他们再次团团围过来。悲剧正式上演了,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谁也不想放过看戏的机会。
父亲的尸体放在一张门板上,一个破草帘子盖着凸起的身体,两只脚还露在外面,鞋子不知哪里去了,光着脚丫儿没穿袜子。我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母亲一下子瘫在门板前,窒息一般揪住自己的衣领,脸微微仰起,泪水在眼角转来转去,她是在拼命吞咽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艾平,帮我一把。”母亲蠕动一下嘴唇,让我拉开草帘子,由于遏制着哭泣,她的喉咙里一阵阵痉挛。我俯身掀去草帘子,吓得倒退一步,围观的人都不约而同向后闪去。父亲大瞪着眼睛仰望苍天,脸颊肿胀得扭歪着,脖颈下有一道皮带宽的紫印,弯着胳膊,大张着的嘴巴流着一缕黑色的血迹,像是在呼喊什么。他的头发乱蓬蓬披在一边,满是灰土的米黄色中山服敞开着怀,有三个衣扣掉了,裤子也退到膝盖间,露出肥大的裤衩。我觉得两腿发软,挪不动身子,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不许哭,我说过,不要让人家看到我们哭。”母亲跪在父亲身旁,帮他把身子躺好,对我们说。“孩子,不怕,再看看你爸爸,不怕,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我从没有见过死人,大人吓唬我们:“小孩子看死人,夜里走道会遇到死鬼,被鬼抓去!”是的,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我非常害怕藏在夜晚深处的鬼魂,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存在的,对此深信不疑,而且是到处都看得见的。这种想法一出现,忽然有一股冷风吹进我的心里,我感觉到身上发冷,一阵冷汗浸透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冰凉。蓦然间,我又回到现实,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妹妹都没怕我倒怕了,真丢人现眼!我恨自己软弱,觉得惭愧,况且他是父亲,晚上也不会抓我的。
寒梅花20102017-04-02 15:15:06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我放下手,克制住自己装出坚强的样子,希望不被人家看出来。同时我也不能理解死亡,相信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我记得当时在我的心灵里产生一系列问号,什么是死亡?什么是以死亡结束的生命?而我得不到答案,竭力想忘记死亡,仿佛死亡不存在似的。母亲的神色变得异常冷静,她竭力镇定起来对付这从天而降的横祸,直起身子,手伸向父亲的脸颊,试图合上他的眼睛和嘴巴。但没有用,母亲刚抚上父亲的这只眼皮,那只又睁开了。“于渭生啊,你想再看看孩子们吗?”母亲温柔地喃喃道,像低低地吟唱。“那就看吧,不过得听话,闭上眼睛吧,总不能死不暝目呀。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会把他们带大的,你放心。”
我的泪水猛然涨出眼眶,流下面颊,鼻子和两腮都发痒,头脑怎么也清醒不过来,但我不能哭,男子汉就应该有个男子汉的模样!父亲的眼皮听话地合上了,嘴巴依旧张着怎么也不肯闭上。母亲掏出手帕擦拭父亲嘴角上的血迹,血迹干涸了,凝结在唇边擦不下去。母亲转过身来对妹妹说:
“爱华,你回家取盆水和毛巾来,快去。”
妹妹取水的时候,母亲拿出剪子跪坐在父亲身边,拿起他的手剪起指甲,又取出剃须刀刮起父亲胡子拉碴的脸。她用手指梳拢父亲的头发,剪下一小绺,收集起剪下的指甲和头发,用手帕包起来揣进衣兜里。妹妹打来一盆水,母亲投洗好毛巾,对我说:“艾平,你爸爸爱干净,帮妈给他擦擦身子。”我壮着胆子把住父亲的腿,开始给他脱衣服。父亲的四肢软绵绵的,还有点温热,似乎全身都变得比过去瘦小。母亲抱起父亲的肩膀,让我给他脱掉上衣,拽掉裤子,死人比活人听话,你让他的手脚怎么动就怎么动。父亲的身上只剩条裤衩,裸露的躯体触目惊心,肩膀上、胸膛上、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母亲背过脸去,眉毛拧在一起,走向一旁监视我们的造反派,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为什么有这么多伤痕?”
“我答应不了,得请示领导。”监视我们的人说。
“我再重复一遍,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那你就去吧,把意见反映上去,没有法医的鉴定,家属不能同意送火葬场。”
那人请示去了,母亲为父亲擦洗身子,等待着答复。
监视我们的人领来一大群人。
“还有什么事?孙志刚。”斜眼又露面了,双手背在身后口气生硬地说。“我们要求你尽快收尸,去火葬场,不要干扰文化大革命运动,听明白没有?”
“法医来了么?”母亲不为所动,坚持道。“我要求对于渭生的尸体进行检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于渭生明明是上吊自杀的,他以自杀抗拒运动,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还用什么法医鉴定。”
“他身上为啥有这么多伤痕?”
“我怎么知道。”斜眼闪烁其词。
“我知道,”母亲握起拳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有人打的!”
“你看到了?”
“人是你们留下的,我要求保证他生命安全,你们答应过。”
“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别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怎么会自寻短见。”母亲的嘴角直打哆嗦,抗拒着令她憎恨的势力。由于屈辱,由于悲怆,由于忍无可忍,她竟咬破嘴唇,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嘴角。“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打死了于渭生,没办法交代,把他挂上了呢?”
“你说什么?孙志刚,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污蔑革命造反派。”斜眼丢开一成不变的腔调,做了个手势,提高声音吹胡子瞪眼。“你吓不倒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我告诉你,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来的法医?你不按工作组的指示办,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就要采取行动。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还要你承担全部的政治责任!”
我的父亲被关进牛棚时是个活人,抬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按理说母亲的要求无可厚非,但那个年代按法律办事无异于白日做梦。难道不是吗?公、检、法机构早被砸烂了,已不复存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暴力就是法律,强权就是真理。暴力强奸了法律,我们的法律还得说干得好,干得有理。造反派说得出做得出,母亲气馁了,怕他们夺走送父亲的最后机会。她不再据理力争,返回父亲身边要我帮他穿衣服。也不知母亲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个人架起父亲的身体,我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给父亲一件件套上衣裤。造反派头头狞笑了,经过一番针锋相对的较量,孤儿寡母全面败退了,革命阵营又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
开来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众人七手八脚打开车厢后挡板,抬起门板,将尸体抛到车上。我抱起父亲换下来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掉出一个皮夹子,打开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有一张两个戴红领巾的男孩相片,那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他们正朝我微笑,笑得自然、幸福、甜蜜……母亲抹去嘴角的血迹,让妹妹回家和姐姐做伴儿,将我抱上车厢,自己爬上来坐在门板边上。押送母亲的人坐进驾驶室,我们娘俩单独面对父亲了。母亲怕汽车颠醒父亲似的把住他的胳膊,我依偎在母亲身边,身子随着车身左右晃动。
寒梅花20102017-04-02 16:54:3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卡车驶向东八里岗子火葬场,尾部扬起柏油马路上的阵阵烟尘,呛得我打起喷嚏。母亲盯着父亲的面孔,一点不为周围的情景所动。我摸摸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他的脸颊显得更加迷茫和悲愤,嘴巴仍旧大张着。
父亲你为什么不肯闭上嘴巴,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在想我们于氏家族揭竿而起,誓死不做亡国奴,英勇地向同胞们呼吁:“不自由,毋宁死”?
你在想你的游击队长,终于和他九泉之下相会了?
你在想我的两个哥哥,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会活得好么?
你在想你的妻子,能否经受住如此残酷的打击?我们能长大成人么?
你在想“士可杀,不可辱”,而你为什么最后时刻保持沉默,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
你在想自己为什么,能成为齐齐哈尔市第一个游街示众的走资派,第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共产党的当权派,第一个“文革”祭坛上的牺牲品,第一个抵制错误路线的勇士?
你在想自己历尽坎坷,甘洒热血写春秋,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你的儿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想什么吗?
我想起我们一家人来糖厂之前,你在从喇嘛甸开往齐齐哈尔的火车上对我们说过的话:“历史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大家总算过上安稳日子了!”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恢复期,也是我们全家人最幸福最愉快的一段时间。你的问题甄别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摘掉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离开你的流放地喇嘛甸。那时候好比窗子打开着,初春的气息充满了屋子,你自己也由鬼变成人,难免不有点得意忘形,忘记已经多年没有真正的生活了!父亲坐在车厢的小桌边,在车轮均匀的节奏声中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白酒,吃着母亲带来的炒黄豆,向我透露他入党时心里的秘密:“那时候我单纯,比你现在知道的道理多不多少,我举着右手向党旗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可是我怎么动员别人参军呢?你讲大道理没鸟用,人家也听不懂,谁让你是共产党员了,部队一不打仗,我就得带头在驻扎的村子里宣传:‘谁是条汉子就站出来,怎么能老窝在家里受鬼子汉奸气,有种的跟队伍走。把鬼子从家乡赶出去,我保你们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候这么好当兵?”我问。
“好当什么,碰上个不愿参军的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
“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磨破嘴皮子也得把他从家里动员走。”父亲笑了,转动着大茶缸里的老白干酒,又抿下一口。“进城前更有意思,好多人都不愿进城,要我兑现当年的诺言,你猜爸爸怎么说?”
“快说呀。”我容不得他卖关子。
“我说我还没保证完呢,咱们打下大城市,我保你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顺手一拧,自来水哗哗,不比你要的那头牛强多了!”
“别跟孩子瞎讲,”母亲插进来说,“当心他说出去。”
交错而过的列车发出呼啸声,淹没了母亲的声音。
“我说的都是真的,儿子。”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我。“不过你知道就行了,我是三杯酒下肚,说话不算数。”
“差不多了,少喝点。”母亲劝父亲,“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爸爸,别喝了。”妹妹鹦鹉学舌,“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好好,”父亲酒兴正浓,答应着灌下一口酒。“听老婆话,跟党走,多吃菜,少喝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吃他的小菜,我不喜欢吃炒黄豆,肚子胀胀的净放连珠屁。父亲特别喜欢吃豆制品,夜深人静放的大屁震山响,我都替他脸红,不好意思。
“渭生,快到了吧。”母亲抢走酒瓶子问。
火车在荒草甸子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不时掠过一团团烟雾,仿佛在追赶着前方飞奔的地平线。一侧是点缀着红花的绿色原野,另一侧是白茫茫的伸展到天际的盐碱地,两边的景色泾渭分明,把人带进一个无法实现的幻觉世界,叫你那么不可思议。下午的太阳很厉害,车厢里倒还凉风习习,车窗外掠过一根根电线杆,一排排老榆树,掠过信号灯、道路、桥梁、扳道岔人的小屋。火车头发出一阵拖长的汽笛声,放慢速度驶过大民屯,驶进齐齐哈尔车辆段了,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一些性急的旅客已收拾好行李走出车厢,在过道里等候下车了。
“糖厂在那儿。”父亲指着车窗外说。
“在哪儿?”
我们都扒住窗口,脸蛋贴在玻璃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头一个是糖厂的大烟囱,没冒烟的,冒烟的是造纸厂的烟囱。”
远处,满天燃烧的红霞下,一片高大的厂房遥遥在望,朦朦胧胧。有两个高大的烟囱耸立在天地之间,造纸厂的大烟囱吐着黑烟,没冒烟的那个大烟囱下就是我们的新家。“噢,我们到啦!”一家人眼里放出光彩,拍手欢呼起来,久别多年似的。火车头停下来之前,车厢一直在震动,月台上忙乱起来,准备接站的人越来越多。糖厂来接站的是辆解放牌大卡车,也许就是眼下的这辆大卡车,我们欢天喜地爬上卡车,空空的车厢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几个简单的行李卷上坐着我们全家五口人……
可是现在,我们只剩下四口人,并且我和母亲是在送父亲去火葬场的路上。父亲扔下我们独自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不复存在。他走了,走得那么早,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默默无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送他去那永恒的归宿!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问题甄别后一度心灰意冷,曾去黑龙江省组织部找他的老战友要求调回山东工作,为此半年多时间没离开喇嘛甸。省里的一位负责同志说:“你想回老家,我们何尝不想,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建设祖国边疆,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分配留下来,过两年我会把你调回省里工作的。”
父亲不再固执己见,党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
那位负责同志并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两年后,省里调父亲回省商业局工作,却遭齐齐哈尔市委的拒绝。那时候父亲是市里带头“下楼洗澡”的好干部,报纸电台正在大张旗鼓宣传他这个典型,市里向省里强调糖厂的领导班子尚须加强,待有得力干部接替于渭生的工作再走不迟。
父亲再一次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母亲终生遗憾,如果齐齐哈尔市委放人,父亲也不会惨死在糖厂了!
寒梅花20102017-04-02 23:46:4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送葬的卡车驶近偏僻的东八里岗子,驶出柏油马路,驶上乡间土路,大地在身后迅速移动,城市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时候是下午,夏天的四野显得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萋萋的荒草无边无际。一阵阵疾风迎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仿佛天空下只有我们三人,我、母亲和躺在门板上的父亲。雨后布满干涸车辙的黄土路面尘土飞扬,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两旁银灰色的杨树,枝条都往上拢着长,一棵挨着一棵,直插我们头顶的云天。车身剧烈地颠簸跳动,我和母亲都坐不住了,身子忽上忽下,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五脏六腑都颠成了一团。母亲松开父亲摇晃的尸体,走到车尾,一只脚踏上后车厢挡板,仰望着天空把住栏杆,任凭身子一冲一冲地向车尾倾斜,要凌空飞跃似的老长时间不回头。对她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复存在。
卡车越过了一个大坑,门板随着车轮的惯性跳跃起来,父亲的躯体滚落下来压在我腿上,他的身体好沉重,我没法让他重新躺回到门板上。父亲的嘴角又流出血来,流了我一身,我喊叫:“妈……流血啦!”母亲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神复杂地变化着,一只脚仍旧踏着后车厢挡板,闭上眼睛,仿佛既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分明是陷在极端痛苦的心情里,还在同自己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我害怕了,大声叫道:
“妈,压死我啦!”
我的叫声使母亲重新恢复知觉,现实世界的声音像震耳欲聋的瀑布般向她袭来。蓦然之间,母亲的神情骤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怒目横眉,一下子扑过来掀开父亲,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身体,一声声叫着,趴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你好狠心……于渭生啊于渭生,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叫我依靠谁呀?就这么……天啊!”
“你怎么啦?”我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你不是不让我们哭么!”
卡车的马达声淹没我的叫声,母亲坐起身,风吹着她的脸,吹乱了她的头发,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样不出声了。她的脸痉挛地抽搐起来,胸口起伏,脸色憋得由红变紫,不由伸手撕扯起自己的领口。她狠狠地撕扯着,哧啦一下撕掉上面的扣子,这下总算能够透过口气来,大口大口喘息着。父亲的身体又随着颠簸滚落,母亲再次机械地把他掀回到门板上,继而用腰部倚住尸体,一把搂过我抱住,有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痛哭流涕。她的头发披散在我的头上,泪水打湿我的额头。“妈妈,不哭。”我摇晃着她的胳膊哄道,“你说过,不能让人家笑,妈妈。”
“于渭生,你是回老家了……我也要走。”母亲像在噩梦中一般抬起头,抽泣着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喊我,活下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沉默……为你申冤的……长大等孩子,我再陪你。”母亲的身子缩成一团,哭声也颤抖起来。“你走好,在家待够了再回来……你别走我求……你不在,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我离不开你,也不等等我。”她肝肠寸断地哭着,呜呜地喑哑地哭着,在丧偶的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我不信,不信你死了我……你起来,醒醒,你回来吧求求……”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现在没有其他人在,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是在用泪水把全部的愤怒和悲哀都倾泻出来。“于渭生,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可怎么办留下我们……怎么办我?”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用一只手不断捶打父亲的胸口。隆隆的马达声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哭声渐渐平息。过了许久,母亲才松开我,抽抽搭搭地抬起袖口,一点点擦去父亲嘴角的瘀血,又为我擦干泪水,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葬场,任漫天尘土扑上车厢淹没我们。
卡车停在火葬场冷冷清清的大院里,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老榆树守着焚尸炉的大烟囱,好不凄凉。我抱起父亲换下的衣服和包袱,母亲的眼角已没有泪痕。她把我抱下车厢,又和押送我们的人抬起门板,将尸体放在焚尸室门口。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人要母亲办理手续,交费用。
“他人死了,还要什么手续?”母亲说。
“出示死亡证明。”老人说。
“我没有。”
“没有,我们不能随便烧人,查下来怎么办?”
“于渭生是走资派,头号敌人。”押送我们的人说他自杀了,造反派就是证明,你们究竟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说话,敢抵抗文化大革命?
“火葬场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老人妥协了,“费用谁出?”
“看孙志刚怎么办?”
“于渭生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母亲仍旧坚持无望的抗争,“总该国家负责吧。”
“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革命造反派管不着,那是你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什么,你不出费用?没关系,要不就放在这儿,遗臭万年好啦!”
“由家属决定吧。”老人叹了口气。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母亲的两眼又射出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说出话来。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中,母亲再一次屈服了,谁都知道不能拖延,烈日暴晒一天尸体会臭的。她央求老人:“我认了,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求你帮帮忙!”
老人犹豫不决,怕以后空口无凭,回到办公室给上级部门打个电话,同意办手续了。母亲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完烧尸的费用,连骨灰盒都买不了啦,她原想给父亲买一个最好的骨灰盒,空有心愿没有钱。老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掏出几元钱给我们垫上,母亲只好买下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父亲勉强有个栖身的窝了。老人告诉母亲,我的父亲属非正常死亡,造反派不许走资派的骨灰进灵堂,只能让家属自己安置骨灰盒。我的父亲出生入死干一辈子革命,最后落个如此悲惨的结局,没有丧葬费,没有抚恤金,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母亲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寒梅花20102017-04-03 16:44:4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我们走进昏暗的焚尸室,室内的电气焚尸炉犹如一座砖窑,两道铁门是拱形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供工作人员观察炉里的情况。父亲的尸体被放在一个带轮的小推车上,老人打开铁门,准备将尸体卸在巨大的炉壁上。几经折腾,父亲的嘴角又流出瘀血,流满半边脸颊。母亲心如刀绞地拦住小车,再次用衣袖擦去父亲脸上的血污,低低对我说:“和你爸爸再见……”之后,又说给自己听一样,补上一句。“再见了!”接着背过身去,肩膀也抽搐起来,没有哭出声音,捂着脸跑出门外,留下我看着老人操作。
我紧闭着嘴唇,竭力止住了眼泪。
老人将小推车推进炉膛里,向上一掀撤出小车,父亲便躺在炉壁上了。他拎起一桶汽油朝尸体泼去,揿动电开关关上铁门。透过观察口,我看到炉膛里轰地爆起火焰,父亲的身体很快地胀大,有一团火焰裹住他的身躯,浑身上下都蹿起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被这烈火造就的奇异辉煌震惊了。父亲突然坐起身子,两只手向上举起合拢,像在祈祷,像在抗议,像在怒吼,像在欢呼,像在舞蹈,像在挣扎。他的上身燃烧成一支熊熊的火炬,照亮我的身躯,照亮昏暗的室内。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反倒感到惊心动魄,周身热血沸腾,自己也跟着燃烧起来。
是的,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此激动?父亲一辈子都想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他是在进行凤凰涅槃的仪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你的儿子来说,我的革命军阀式的父亲,你终生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终于如愿以偿。因为你早已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你所追求的不是活得怎样长久,而在于如何活得有价值。你将在烈火中得到永生!
老人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钎子,要我让开点。
我哀痛得默默无言。
他打开炉门,侧着身子用铁钎捅向父亲的上身:“你好好走吧,是好人上天堂,坏人就下地狱去。”父亲乖乖顺着铁钎拨动躺下了,老人关死铁门,顺手打开鼓风机,炉膛里的火势更加猛烈,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佝偻在一起,周身燃烧成一团透明的红色了。那时候,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在向他致敬而肃穆无声。
“你小子胆还不小!”老人拍拍我的脑袋,“出去吧,孩子,得一个小时才能炼成灰呢。”
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等我,翻着父亲衣裤的口袋。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交给母亲,她打开看了看,让我去老人那儿借盒火柴。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白色的纸花,没有单位领导致悼词,没有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开追悼会,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押送母亲的人冷若冰霜的目光,只有我和母亲面对父亲换下的衣服跪下。我们在想象之中给遗体覆盖党旗,降下一半天安门前的国旗致哀。哀乐在我的心中缓缓响起,震天动地,母亲对着苍天致起悼词,嘴唇翕动,泣不成声:“于渭生同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短暂的一生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早晚有一天要向造反派……讨还血债的……于渭生,你安息吧!”
狂风骤起,一片乌云挡住火辣辣的太阳,驱走滚滚热浪。大杨树随风弯下腰,满枝的树叶都吹翻过来,波浪似地翻滚起来,白花花的叶背亮得耀眼,低沉地沙沙作响,恍如漫天撒下的纸钱。母亲拿出带来的白酒让我倒在父亲的衣服上,我倒过白酒,她划着火柴点燃衣服。我们娘俩就这样对着点着的衣裳一直跪着,跪了很长时间。末了,母亲朝火焰深深鞠了三躬,我也跟着鞠了三躬,祝愿父亲的灵魂飞上天堂,飞进一片光明透彻的天空中。
暮色已临,老人让我们取骨灰了。天底下再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这一点我那时就深切体会到了。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转眼间他的躯体就变成一堆白骨,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我没想到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父亲,再一次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比现实更真切,这是现实加回忆。父亲的骨灰放在一个面板大小的铁盘子里,大腿和肋条骨仍然完整无损,白生生好刺眼。母亲放下骨灰盒不知所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木头盒子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骨灰,装不下的那些放在哪里呢?老人看出我们的惶惑,拿起大铁锨戳向父亲的骨架,脸上堆着皱纹苦笑了一下说:
“孩子,挑主要的装几块吧,大家都这样。”
骨架烧酥了,铁锨戳下去变成碎块,我弯下腰去,没捡起多少温热的碎块就装满骨灰盒。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我脆弱的心灵上,我不能相信,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这以后,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火葬场的,至今也不敢想象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大脑里一片混乱。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思想就会变得麻痹,我想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只记得临别,母亲和我一起给那位老人鞠了个躬,感谢他的善良和帮助。在返回糖厂的路上,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下意识用肩膀靠住母亲,分担着压在她身上的过度悲哀。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她已经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我将她挤在卡车前面,唯恐再发生她想跳下去的那一幕。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父亲死而复生,为我的母亲,也为他的孩子。
那一年母亲三十九岁,姐姐十五岁,妹妹十岁。
那一天是公元1966年8月28日。


寒梅花20102017-04-03 21:57:3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母亲一进家门就瘫倒在炕上了。
那天晚餐,是我记忆中最悲惨的一顿饭。
直到端起饭碗我才感到难熬的饥饿与疲倦,人已精疲力竭。姐姐做好一碗鸡蛋汤端到母亲跟前,母亲没起来,翻过身去昏睡不醒。姐姐说妈太疲乏了,多睡一会儿也好。之后给我们做了一锅大米稀饭,我们围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谁也没动碗筷。我替母亲喝下鸡蛋汤,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过去。姐姐和妹妹都经历触目惊心的一天一夜,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一家人早早收拾了碗筷,关上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休息了。
母亲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来,她脸色煞白地躺着,气息微弱,如同死人一般。我们三个孤儿挤在一起,依偎在她的身旁,一夜工夫长大了许多!小孩子没有经验,母亲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由于精神崩溃而造成的心灵创伤,只能依靠内在的生命力医治,还以为母亲是在休息,让她继续睡下去。姐姐下了点挂面,我到菜园里摘些小白菜和大葱蘸酱油吃,凑合着对付了一顿午饭。几天没下雨,小白菜都被太阳晒蔫,该浇水了。以往是父亲挑水母亲浇地,现在父亲去了,水缸里连吃的水也没有了,我卷起扁担钩,自告奋勇去水房子挑水。家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轻声说话,生怕吵醒熟睡的母亲,谁也不笑,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悲伤和恐怖。姐姐看母亲两天没吃东西,留下妹妹看家,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给母亲补补身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挑水并非简单的事情。过去看厨房里的水缸并不大,缸沿只高及我的胸口,父亲不用扁担,一手拎一个水桶轻松灌满水缸。我偶尔玩玩还行,动真格的就力不从心了,好不容易挑回两大半桶水,却没办法儿倒进缸里面。我个头小,缸沿高,桶重,满头大汗也举不上去。我喊来妹妹帮忙,她托桶底,我举桶沿,兄妹俩勉强将水桶举上缸沿,没等我腾出手来往缸里倒水,妹妹的力气就不够用了。
“哥,我抬不动。”
妹妹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压变了调,松开双手。沉重的水桶滑向一边,大半桶水泼洒出来,把我俩一下子浇成“落汤鸡”。妹妹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哥,我举不动。”
我抹把脸上的水珠,呵斥她:“笨蛋,再来。”
父亲死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不哭,我有权威支配她。我把湿手往腰上蹭了两下擦干,拎起另一个桶,命令妹妹再次托底向上举去,结果这一次更糟糕,我手一滑,连桶带水都倒进缸里。别以为我没咒念了,我从里屋搬来凳子爬上去,试图捞出水桶,妹妹怕我掉进缸里不让捞,见管不住我跑到屋里喊母亲。母亲仍在昏睡,妹妹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转向我哭喊:“哥,你看咱妈怎么啦!”
“又哭什么?就你事多!”我一惊,跳下凳子跑进里屋。
“妈有病了。”
我摸摸母亲的额头不烫,人还喘气,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尿裤子了。”妹妹说。
我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茫然不知所措,她小便失禁,褥子尿湿一大片。我摇摇母亲的脑袋:“妈,妈,你醒醒!”
母亲呻吟一声,仍旧睁不开眼睛,我害怕了:“爱华,你看着妈,我去请大夫。”说着,跑出家门奔向厂卫生所。我对医生说,我妈两天滴水未进,病得厉害,求你们去看看她。我的话打动那个为我缝过膝盖的卫生所长董大夫,他派一个女医生跟我出诊了。女医生检查过母亲的病情,往她胳膊里注射一针管葡萄糖,说:
“你妈的病是精神刺激所至,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得让她吃东西,最好做点流质的食品补养补养身子。”
“阿姨,什么叫‘流质’?”我问。
“稀的食品,粥、汤、牛奶啦。”
医生走后,姐姐买回来一只老母鸡,商量着给母亲做流质食品,熬鸡汤。姐姐比我高半头,她可以从缸里捞出水桶,却不敢杀鸡,这有啥难的,我大显身手好了。我见过父亲杀鸡,记得很清楚,父亲掐住小鸡的双翅,拧过鸡头脖颈朝上翻起,另一只手拔掉喉咙上的羽毛,用菜刀一蹭鸡脖子放血,小鸡就一命呜呼了。姐姐点着炉子烧起一锅开水准备煺鸡毛,我站在院子里解开绑在鸡腿上的绳子,拉开架势,模仿父亲杀鸡的样子,翻起老母鸡的脖颈,撕掉羽毛,露出一段紫色的鸡皮,一刀割向它的脖子。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见血我就有点手软,老母鸡竟拍动翅膀,脖子缩到肩膀里逃跑了。我扎煞着满是鲜血的手,不明白它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流着血还能逃命?原来我只割破鸡的脖子,没割断喉管,煮熟的鸭子又飞啦!没等我返过神儿,老母鸡已昂起摇摇晃晃的脑袋,顺着木板障子的缝隙钻了出去。
“姐姐━━追鸡!”
我慌忙大喊,扔下菜刀冲出院门,姐姐也闻声跑出来跟在我后面追鸡。老母鸡没命乱叫,竟用两只翅膀支撑着身体,跑得更快,连飞带跳地跑出胡同跑上大街,我和姐姐张开手臂俯下身子,也像个小鸡似地对着浑身是血的老母鸡进行围追堵截。可是我们犯了战略性错误,本来应该撵它进院关门打狗,由于方法不当跟着鸡屁股追击,反倒将它逼到家属区大院的铁丝网旁,再逮不住,它完全可能钻到铁丝网那边的菜地里去,抓不着了。我一急眼,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抓住它的尾巴,老母鸡却扑棱着翅膀飞过铁丝网,我的手里只剩下几根鸡尾巴羽毛,眼睁睁看着它钻进茄子地里,鲤鱼脱钩摇头摆尾一去不复返了。
寒梅花20102017-04-04 09:47:5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我沮丧至极,一个男子汉连只鸡都杀不死,真没有用。母亲喝不上鸡汤了,姐姐只得给她熬小米粥。我气呼呼地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肩膀被扁担磨得火辣辣疼痛。对于我来说,只有用重量和压力惩罚自己,痛苦才能稍许减轻。姐姐比我聪明,告诉我:“你力气小,举不动桶,可以一瓢一瓢往缸里倒么。”唉,人头长出猪脑子,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诀窍呢!我挑满水缸,又开始浇小白菜。傍晚的时候,来水房子挑水的人多,大家都必须桶挨着桶排队等着接水。我排队时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斜眼领着一伙人正向我家走来,于是挑起空桶就往家跑,对正在盛粥的姐姐说:
“快关门,他们又来揪咱妈了!”
姐姐吓得束手无策,连小米粥都从碗里洒了出来。父亲的死刚刚发生不久,孩子们的恐惧比痛苦还严重,况且别人也不让我们得到半点安宁。这样一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应该把门顶住才对,但关门是没用的,造反派不费吹灰之力就闯进屋来,姐姐没办法不开门了,再不开门他们准会破门而入。我憋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拿起扁担横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屋。一个大人拨拉我一把,我就靠向一边让开道路,来人挤满里屋。姐姐怯怯地问:“叔叔,你们有事么?”
“揪斗孙志刚。”斜眼打量着炕上躺着的母亲,满腹狐疑。
“我妈得重病了。”
“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
“孙志刚,滚起来,”斜眼神色一变咆哮,“我警告你,少装死!”
“起来,孙志刚,跟我们走。”众人气势汹汹附和着。
母亲无动于衷,昏迷不醒,妹妹趴在母亲身上,“妈呀妈呀”哭叫起来。
“你们坏,滚出去。”我吼道,“我妈要死了,你们还揪她!”
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我们怒目而视,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孩子胆敢发威,不知天高地厚。
“小兔崽子,够猖狂的。”斜眼转向我道。他的脸离我很近,一只眼盯着我,另一只眼盯着姐姐。
我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
“求求叔叔们,饶了她吧。”姐姐护住我,“我妈刚刚打过针,她病得厉害,不信你们去问卫生所的大夫。”
“真的?”一个人问,动了恻隐之心。
“我去请的,一个阿姨给我妈看的病。”我说。
“孩子不会说假话,”那人说,“我看算了吧,今晚的批斗会也不缺她一个。”
斜眼犹豫了,那人的劝说发生一定作用。他放过母亲,又不肯饶恕了事,临走前大耍了通造反派的威风,向我们三个孩子宣布:
“等孙志刚醒了,告诉她造反派的决定:革命群众已经给于渭生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永远开除他的党籍,让他遗臭万年。他死是捡个大便宜,侥幸逃脱造反派的审判。从今以后,家属不准戴黑纱,不准挂遗照,一万辈子也不准翻案。”并且只许我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门摔死了,他们耍够威风滚蛋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和姐姐你看我,我看你,还不能真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什么叫翻案?父亲已经变成骨头渣子,死不改悔有什么用,遗臭万年也不可能,这我倒不在乎。永远开除党籍倒是让我们惶惶然,父亲生前把党员这个身份看得神圣非凡,他对党是无限忠诚的,信念不可动摇,甚至有些诚惶诚恐。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被组织开除了。因为小孩子心地单纯,容易相信别人,特别是大人们说的话。我替父亲非常难过,觉得心窝里发冷,连骨头里都冰凉,认为这可能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了。
寒梅花20102017-04-04 11:56:2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七章 凤凰涅槃



母亲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姐姐出去买菜了,只有我和妹妹守在身边。
她睁开双眼,闭着嘴唇,躺在炕上望着天花板,眼神令我们那么陌生。突如其来的悲痛把她心灵的某些东西都消耗殆尽,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可以说是太多了,我们说什么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接连几天都是吃面条、喝粥,没等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我将留给母亲的那份小米粥喝下去,还是饿。但我无法埋怨姐姐,这已经使姐姐很为难了,她除了熬粥和下挂面还没学会做别的饭菜,我只能等着母亲起来做饭吃。
“妈妈,我饿!”我坐在她的身边,摇着母亲的胳膊。
“饿,妈妈。”妹妹也泪眼巴巴望着母亲。
我们都饥肠辘辘,饿得头直发晕。
母亲似乎已经渡过鬼门关,危机已经过去,生命的转机开始了。她的眼珠转动了,盯着我们,久久地,久久地在记忆里打捞什么?又像是在梦海中游回现实。终于,她的身子动了一动,眼角溢出一颗泪珠,盈盈增大,顺着两颊扑簌簌滚落枕边,一颗接着一颗打湿枕巾和被头,泪如泉涌。妹妹取来一条毛巾给母亲擦去泪水,趴在她的身上抽泣:“妈妈,不哭,不哭……我不饿……不惹你生气了。”姐姐回来了,也安慰母亲,俯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妈妈,妈妈,你醒醒,醒醒……弟弟不懂事,我看着他呢,没出去惹祸……妈你饿了吧,说什么也得吃点东西……妈妈,你快醒醒,吃点东西。”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没有用,在灾难的狂澜汹涌过去之前,是什么也不能使母亲得到安慰的。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父亲永远地走了,家庭失去生活与精神的顶梁柱,妻子变成寡妇,孩子成为孤儿,幸福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现实。她的心灵还将经受长期的痛苦,直至几年,甚至几十年。母亲现在所有的只是失望,谁又能来拯救孤儿寡母呢?没有人敢靠近我们,这个时候都唯恐避之不及。
母亲推开毛巾,抬起一只手摸摸我的脸蛋,另一只手支撑身体想爬起来。没支撑住,再次用力,仿佛那只手要支撑起她的再生一样。要说哪个孩子真正深切地感到过悲哀,那无疑就是我了,我扶她坐起来。母亲捂着额头平息了一会儿,示意要喝水,我把凉开水杯递过去,可是她的牙齿咬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嘴。母亲扶着炕沿下地了,她找出把剪子,软弱无力地挥动手臂,颤颤地举向自己的嘴巴。
“妈,你也想自杀,不管我们了?”我眼泪汪汪去夺剪子。
母亲推开我,坐直了上身,微微摇头,接着将剪子塞向牙缝中撬开牙齿,能张开嘴巴了。我看着她,努力猜测着她要干什么?母亲平静下来,额角满是汗珠,眼睛一连几秒钟不离开我。她压住喉咙里的呜咽说了点什么,仿佛在同她自己做斗争,把相同的话重复好几次,我听不清也听不懂,递去茶杯。她却推开杯子,拿出父亲没喝完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喝下去,之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次昏睡。
我已经被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记不清楚父亲死后的那一整天,第二天和第三天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这一夜,在黑暗的微光里,母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她又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饭了,我就着炒小白菜,饱饱吃了一顿大米干饭。
我的母亲终于战胜自己,她活过来了。
寒梅花20102017-04-04 14:29:4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一章 “向日葵事件”



母亲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糖厂没给报销一分钱,她只想着好好送走我的父亲,把家里的储蓄都花光了。
父亲的一百四十一元薪水原来支撑住家里的大半边天,现在当月就停发工资,仅靠母亲的六十元工资养活我们与外祖父家六口人,由于没有丈夫而孤立无援,生活马上捉襟见肘。过去,党叫干啥就干啥,打起背包就出发,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我们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存下多少底子,过得是典型的共产党基层干部的生活。父母月初发下工资放在抽屉里,花多少拿多少,月底还能稍稍有些盈余。母亲清醒过来,两手空空,她翻遍写字台里所有的抽屉,连我们平常存硬币的小瓷罐都倒了出来,勉强凑够十元钱。
母亲望着十元钱傻眼了,她既要一个人承受巨大的打击,又要考虑刚刚寡居的日子怎么过,但一切希望都已成为泡影,结局已经这样,她现在需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冷静,下一步就是要想办法活下去,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从那时起,我们的世界就完全变了样,怎么才能重建这悲哀的生活呢?她对未来十分担忧,身心都陷入麻木的状态,答案暂时找不到。眼下抽屉里只有十元钱,这一点钱简直算不了什么,付过房租水电费是说什么也过不到月底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在食品为第一需要的社会中,填饱肚子不单单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糖厂的职工大多手头拮据,个别人的工资即使稍多一点,也多得有限。人人都以最简朴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穷是正常现象,借五元钱比登天还难。况且院子外面有人监视我们,这是一切穷困中最冷酷的穷困,也没有人敢和母亲来往,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可是生活总得过下去,人总得活下去啊。
母亲流着泪水写出几封信,一封寄给我山东农村老家的外祖父,告诉老人家姑爷去世了,女儿无力再寄生活费赡养他们,请二老等她缓过来再说。一封寄给我上海工作的表姐,一封寄给我青海工作的小姨,请他们关键时刻拉我们一把,帮助孤儿寡母渡过难关。
我们的生活日渐窘迫,入不敷出,没有钱买副食品,没有钱买细粮,没有钱买豆油和青菜。
母亲掐着手指计算每日的花销,一日三餐全是大饼子、炒小白菜,高粱米稀饭、小葱蘸酱油。我肚子里没油水,一顿能吃两个巴掌大的饼子,不到吃饭时间就饿得心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实在维持不到月底,母亲从后院邻居吕大姨家借了五元钱买回供应粮,总算勉强让我填饱肚子了。母亲不敢往远处想,也知道这样长期下去不行,穷亲戚不可能总周济我们,她还是一天到晚盼望寄出的信有回音。糖厂大院内没有水果店,只有一个卖油盐酱醋、烟酒糖茶的小卖店。北大荒天冷,水果很少,但盛产香瓜、菇娘等特产。
女孩子特别喜欢买菇娘,这是一种外面包着一层白皮的植物,金黄色的果实玻璃球大,十分甜。她们用一根细笤帚枝在菇娘的屁股上扎一个眼,吸尽里面的甜汁,放在嘴唇里咬来咬去,发出和癞蛤蟆叫差不多的吱扭吱扭声。再就是大院里偶尔来一个崩爆米花的老头,腰上系条脏兮兮的围裙,一身烟灰,总是忙着往手摇爆米花锅里放苞米,加糖精。然后放在炉火上摇呀摇,摇呀摇,砰的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吓得围观的孩子连耳朵都来不及掩,那又香又甜的爆米花便喷射进大布口袋里了。最让我们心醉的还是大院里传来的卖冰棍的吆喝声,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喊声,音乐般美妙。不管男孩女孩一听到这声音就坐不住了,纷纷跑出家门跟着卖冰棍人的屁股后面转。白土地离街里远,卖冰棍的隔三差五来一次。照例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后货架上驮着一个用棉被包着的冰棍箱,拖着长腔围着家属区里喊来喊去:
“冰━━棍,冰━━棍,三分五分一根,不甜不要钱喽!”
孩子们包围起小伙子的自行车,拿出平时积攒的钢镚儿,举着小手乱哄哄你争我抢,骄傲地嚷嚷:
“给我一支三分的。”
“给我一支五分的。”
小伙子笑逐颜开,一边忙不迭打开包箱子的棉被,一边要求大家按秩序来,不要乱嚷嚷:“别着急,一个个来,够你们买的!”
不过他的话不起什么作用,孩子们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能不急嘛。三分钱一支的冰棍是用糖精做的,五分钱一支的稍许带点儿牛奶,价钱一点都不贵。以往母亲每次都买三支奶油冰棍,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支。若我还围着卖冰棍的不走,她必定再买一支塞给我说:“不能再吃了,吃多闹肚子!”我知道母亲没钱买冰棍了,偏偏没出息,一听到小伙子的喊声就跑出院门,加入买不起冰棍的孩子行列之中,眼巴巴看着小伙子打开箱子,拿出冰棍递给人家。这回轮到别的孩子骄傲了,他们吸吮着冒着冷气的冰棍,嘴里发出吧唧吧唧响声,有如向我示威:“厂长的公子又怎么样,吃不起了吧!”
那有冰棍的孩子是决不会大口嚼着吃的,谁都舍不得,得一点点享受,就是剩下的冰棍筷子,也要留在嘴里吮吸半天。要知道一个孩子攒出买一支冰棍的零花钱,谈何容易,完全可能是把自己买笔和本的钱挥霍掉了。当你身在福中的时候不会感到多么幸福,失去的时候才会加倍渴望幸福。我很快就感觉到巨大的失落,说起来很可怜,我那时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吃到一支五分钱的冰棍,再没有别的要求。我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吧唧起嘴巴,吸进嘴角流出的涎水,心里暗暗发过一千次誓:“长大了,我一定把冰棍吃个够,专挑奶油冰棍吃!”姐姐来叫我回家了,我不理睬她,跟着卖冰棍的小伙子朝前走去,非得等一直将他送出家属区才回家。母亲给我摘下一棵向日葵头,用没成熟的葵花籽代替冰棍解馋。我开始有点失望,很快就忘掉了冰棍,生吃的葵花籽没炒熟的香,心里终究多少好受些,嗑着玩也对付了。
母亲最怕听到卖冰棍的吆喝声,三个孩子都望着院外,她不知道怎么应付才好,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一次,为抵抗冰棍的诱惑,母亲发了狠,一下子砍掉所有的葵花头留我在家里嗑个够,坚决不许我再跑出去丢人,没想到却惹起场轩然大波。
寒梅花20102017-04-04 18:55:5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一章 “向日葵事件”



我的父亲尸骨未寒,造反派又把母亲押去开批斗大会。
父亲死后第四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亲的身体还没有痊愈,几天以来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造反派不由分说扭起她的胳膊往外拖去,美其名曰“轻伤不下火线”。父亲已经化作一缕轻烟,命归黄泉,但造反派想让他遭受比死还要严厉的惩罚,回过头来折磨他家人,由妻子出面当替罪羊,若他黄泉有知,泪水也该溢出黄土。母亲撅在 台下最中间唱主角,一大批牛鬼蛇神撅在旁边陪斗,我看与其说是糖厂批判走资派的大会,不如是宣布处理父亲的大会。斜眼当众重复他在我家宣布的那套谬论,胡说什么于渭生自杀就是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反对社会主义的罪行,将父亲定为叛徒、内奸、反党分子、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永远开除出党。接着,他又郑重宣布一项糖厂“文革”胜利的成果━━揪出以“冯、马、于为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并警告其他牛鬼蛇神,谁要敢像于渭生那样死不改悔,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历史的滚滚车轮定将他碾成齑粉!
造反派问我的母亲为什么留丈夫的头发和指甲,是不是想秋后算账?
母亲回答说,这是我们山东老家的规矩,人死后留点纪念,好将来把他送回故土。周围响起一片打倒孙志刚的吼声,使她无法辩解下去。斜眼却借题发挥,于渭生是个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你孙志刚应该揭发他,批判他,这是一个表明立场的机会。母亲再想辩驳,又被造反派打断,只许她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不许乱说乱动。最让我愤愤不平的是母亲给孩子砍几棵向日葵吃也变成一大罪状,那位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拿出我们嗑过的葵花头大作文章,牵强附会地发表高论:“葵花朵朵向太阳,糖厂造反派有十个头头,孙志刚砍下十朵葵花,就等于砍下十个头头的脑袋,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我根本没这个意思,”母亲委屈地低下头去,“孩子闹着要买冰棍,我家里经济紧张,实在没办法,是用它哄孩子的。”
“你胡说,你表面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窥测时机,伺机反扑,你就是要砍我们的脑袋!”
“我不是。”
“你就是,就是,就是。”
“你们不想想,我们孤儿寡母的,哪有这胆子。”
母亲在为自己辩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应该怎样回答。
“你这是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
“你非要我承认,我也没办法。”
“怎么我叫你承认,你骨子里天生极端反动。”女教师信口雌黄,荒唐至极。“你这家伙不老实,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我过去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要是用在教学上就好了,起码能多教出几个好学生。”母亲见怎么解释都不行,抬起脑袋讥讽道。“就算我有这个胆子,真要想砍,你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吗?”
“革命造反派战友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前,孙志刚终于原形毕露了!”女教师恼羞成怒,冲向母亲挥拳痛打,一边继续煽动大家的情绪,口号喊得分外响亮。 “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走资派连做梦都磨刀霍霍,准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我们能睡大觉么?同志们啊,战友们啊,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只要我们稍一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就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敌人不老实就砸烂他!
辩驳是没有用的,造反派指鹿为马,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人类的语言只有在生活正常的时候才会有意义,而在不正常的时候,语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母亲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让人挑出一点儿毛病,才可能勉强活下去。革命群众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何况一个弱女子。母亲又被打个死去活来,索性任人捶打闷头不语,哀大莫过于心死。
“向日葵事件”发生之后,不幸接踵而至,外祖母寄来的一封信又让母亲病倒在炕上。原来,从来就是祸不单行,外祖父收到母亲的信后一口气没上来,倒在炕上三天就去世了!外祖母在托人代笔的信中写到:“妈和你爹觉得天都塌了,只能感叹我们命苦。闺女,你还有孩子,还有老人,说什么也得挺住!”外祖父向来为我的母亲自豪,她在老孙家文化程度最高,是个科级干部,每月往老家寄回四十元钱赡养父母,着实令街坊邻居们羡慕不已。所有人都受苦受得太久了,贫穷也把他们吓坏了,大伙都夸老孙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前世修来的福气养个好闺女!我的舅妈带着几个孩子,靠舅舅的一点抚恤金度日,外祖母的生活来源断了,舅妈只得担起重负。母亲总算盼来我小姨的回信,拆开一看又泪流不止。小姨和姨夫非但没有安慰姐姐,反倒批判了一番他们的姐夫,要求姐姐立即和姐夫划清界限,坚决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至于钱,她家孩子多,生活也不富裕,请姐姐自己想办法好自为之吧。
母亲还没从外祖父去世的打击中缓过来,又遭亲妹妹当头一棒。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母亲不挨斗时,整天神情恍惚地坐在炕边望着窗外,一直到深夜都一动不动,悲哀使她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之中,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也只有深夜才能给她片刻的安宁。小姨的来信无异于雪上加霜,把母亲的心都快凉成冰坨,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亲妹妹如此绝情,连一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捎来!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小姨真不是个东西,做人不该这么缺德,没有钱还没有一句好话么!”母亲撕碎小姨的信,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你们长大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是一奶同胞的亲骨肉,一定要尽力互相帮助。我从此没有这个妹妹,你们也没有这个小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再理他们!”
小姨一家伤透我们的心,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她怎么能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还是母亲的亲姊妹呢。生活越来越不好过,母亲每花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算来算去还是一筹莫展。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没有人来帮助我们,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借来的五元钱花光了,母亲采取的唯一措施是缩衣节食,从自己的肚子里省,我们由一日三餐变成两餐,后来只吃一顿饭了。她想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可无情的现实又令人茫然,只能在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硬挤出一线希望了。我不懂事,没到吃饭时间就喊饿。母亲的脸盘憔悴了,眼睛凹陷进眼窝,眼角出现细密的鱼尾纹,自从她病愈之后,就一直沉静而虚弱,却有惊人的耐力。她每日里只吃开水烫小白菜,好像是靠空气过日子,把自己的干粮省给我吃。姐姐看不下眼,要把她的大饼子分出一半,母亲总是推开她说,当然全是谎话:
“妈火大,吃不下去,多吃点蔬菜好,清清火。”
幸亏我在上海工作的表姐张秀兰危难之中鼎力相助,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帮了我们一把,寄来一封信和二十元钱。表姐和姐夫对舅舅的死非常悲痛,他们在信中说:“舅妈,为了表弟表妹,你一定要挺住,有我们一口饭就有你的。”表姐的信犹如雪中送炭,又让我们看到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全是冷酷,还有割不断的亲情温暖失望的心灵(我永远感激表姐张秀兰和表姐夫晨波,是他们一直扶持、教育我长大成人,从思想和精神上助我起飞,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这是后话)。母亲的眼里噙满泪水,把目光从信上移开,久久望着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关键是表姐寄的钱解救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使她在绝望之中看到一线生机,黑暗之中看到一丝光亮。
我们又恢复了一日三餐。毛泽东号召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为我们活下去节省每一分钱,并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坚持用在刀刃上。她不折不扣执行了最高指示:“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粮食不够瓜菜代。”我们家每天至少有一顿饭“瓜菜代”,吃土豆和小白菜苞米面做的“小豆腐”。
寒梅花20102017-04-04 21:42:3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二章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革命



因为是批判市长的大会,全市县团级单位都来参加了。
工人文化宫是齐齐哈尔市最宏伟的建筑群, 台设在文化宫的大门前,门前有两层楼高的大理石台阶,似缓缓的山坡蔓延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广场。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尊毛 挥手的塑像,大理石台阶栏杆两旁搭起高台,市长戴着高帽、挂着牌子跪在正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两旁依次撅着各委、办、局的头头以及各单位的走资派,脸上全都涂满了墨水,向毛 请罪。我跷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很快发现撅在市长身边的理琨叔叔,又在众人中寻找母亲。糖厂的鬼队排得很偏,差不多挤在最边上。母亲低头站着,身边是冯叔叔的妻子,造纸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朱润池。
这次大会可谓无比壮观,台上台下站满一两千名走资派,毛 像下挤满十多万群众,广场周围建筑物的窗口都挤满一张张脸,四下的树上垂挂着标语横幅,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红旗,挥舞的旗角拂乱人们的头发。那情,那景,那人奇特地混杂在一起,既像一条高帽和大牌子的长龙,又似一片红旗和语录的海洋。如果没有走资派撅在 台前,你还以为是在举行盛大的国庆典礼呢!
主持人通过麦克风宣布大会开始了,浑厚的男中音和尖利的女高音在会场上空回荡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首先,全体高唱《东方红》,然后,敬祝毛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眺望 台上的走资派,他们只有撅着的分儿,没人敢祝万寿无疆。接着,造反派上台批判起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了,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一片片拳头举起来又落下,一阵阵打倒刘少奇等口号过后,才轮到批判市长。那几乎和糖厂批斗会上的内容如出一辙,无非竭尽颠倒黑白之能事,批判他是刘少奇在齐齐哈尔最大的代理人。有人脸红脖子粗地揪起市长的头发,大声问他是不是代理人?样子像要拼命。市长不回答,必定遭到一通拳打脚踢。而我,始终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冲一个老人发火,尊老爱幼的美德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拼命?我虽年龄小,不懂政治,作为一个人的天良,一看到被迫害的人内心就产生一种同情与怜悯。我不忍心看下去了,狗屁要文斗,不要武斗,所谓的斗争大会就是折磨人的大会,谁信这种鬼话!但我不敢流露这种想法,也不能说真话。
天热,我的衬衣已经湿透,嗓子快冒烟了。会开个没完没了,发言人一个接着一个,我站得腰酸腿疼,连脚趾头都疼了。于是活动一下手脚,趁人不注意时溜出会场,跑到文化宫后面的体育场里去找水喝。我找到一个水龙头,一气喝个够,突然间想起母亲,得给她也弄点水喝,否则会中暑的。文化宫的大喇叭仍在慷慨激昂地说来说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 ,在我国资产阶级复辟和无产阶级反复辟的斗争的关键时刻,尖锐地、深刻地洞察了党内这个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全部颠覆阴谋,准确而及时地捉住了他们的反革命黑手。毛 研究和总结了我国和国际无产阶级专政的经验,特别是吸取了赫鲁晓夫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在苏联实现资本主义复辟的惨痛的历史教训,亲自发动和领导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下而上地动员亿万群众,揭露和打倒了以中国赫鲁晓夫为首的党内资产阶级司令部……”这说明会议还在进行,要是老师问,我可以说上厕所了。我走出体育场,顺手捡起路边的一个空汽水瓶子,返回水龙头冲刷几遍,灌进满满一瓶自来水。
寒梅花20102017-04-05 19:19:11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二章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革命



我溜回会场,周围人都晒蔫了,口号声也没有先前那么响亮。
平心而论,台上的造反派们也挺辛苦,大热天上蹿下跳喊哑嗓子不说,一个劲儿挥拳也不是好受的滋味,胳膊起码得酸痛好几天。
谢天谢地,再没人上台批判了。可是却有一辆大客车开到 台前,他们要干什么?那是辆后面带货架梯子,车顶围一圈低低的铁栏杆的长途汽车,一群红卫兵将市长押上车顶,强迫他跪在铁栏杆里,有人拿出瓶墨汁朝他的脸上泼去。后面的走资派依次走下高台,四人一行列起长队等待出发。我明白了,大会要进行最后一项,全市走资派大游街。人群骚动起来,开始向前移动,推推搡搡闪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两千个头戴高帽、胸挂牌子的人,从分成两拨的人群间走过,缓缓走出会场,林立的高帽形成一道奇特的洪流,声势浩大,煞是壮观。走在前面开道的是一辆大卡车,卡车驾驶室前支起一幅巨大的毛 像。紧跟着两辆插着红旗架着大喇叭的宣传车,然后是跪着市长的大客车,最后才是浩浩荡荡的走资派队列。宣传车上撒出雪片般的传单,号召全市人民行动起来,批判以刘少奇为首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发现捡传单的尽是些孩子,竟怀疑他们的目的不纯,是不是想把传单捡回家当擦屁股纸用?要不怎么会捡那么多还没够!各单位的人就地解散,只留下一些红袖章跟在队列旁维持秩序。我随着游街的队伍向繁华区走去,人和车辆稠密起来,迫使走资派们走一阵停一阵,长长的队伍绵延一两里地远的距离。街上的公共汽车、电车一辆衔着一辆靠在路边,其它车辆为了让路不得不绕道通行。大街两边看热闹的群众人山人海,但很少有人跟着宣传车的大喇叭呼喊口号。在我看来,他们那眼神儿哪里是来受教育的,倒像在免费看走江湖的耍猴一般。
一开始游街的时候秩序井然,没有闲人敢靠近走资派队列。我一直拎着汽水瓶子寻找机会,想等看押队伍的红袖章松懈时再给母亲送水喝。我跟着游街的队伍走向第一百货商店,转过联营商店,又掉头朝市委方向走去,那大概是游街的终点站吧?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这支奇怪的队伍如此不可思议━━毛 被造反派押解着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率领着几千个脸上泼墨的牛鬼蛇神,这些人又是多么忠诚的部下:市长、局长、厂长、处长、科长。全被他们的领袖一夜之间打成阶下囚,仍旧愚忠,跟在他老人家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虔诚地进行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宣传车的大喇叭正说着什么“伟大导师毛 率领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胜利啊?几千顶白色的高帽摇来晃去,所有的人都一手扶着高帽,一手扶着大牌子,步履沉重地在历史征途上转着圈子。一群残兵败将一样垂头丧气,任人摆布,任人侮辱,没有目的,没有希望,满眼迷惘,满腔悲怆,从起点出发又转回到起点。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我挤在人群里,跟着游行的队伍后面移动,又跑到队伍前头踮着脚尖观望,还是看不清楚。于是退到马路牙子上,站在那里看每一张经过的面孔。当大客车驶入城市中心时,人群的密度是那样高,车子不得不缓慢爬行,一个路口一停。大客车顶上跪着的市长早已筋疲力尽,有身后的红卫兵架着他才没倒下。我看到老人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掉,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红卫兵还在往下压他花白的脑袋,不许动弹。我极端愤慨,真想大喊:“不要再折磨老人,放开他吧!”但我本能地意识到,要是胆敢喊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声音,周围的造反派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游街的队伍路过市广播局,维持秩序的人连热带累提不起精神了,我趁机跑到母亲身边递过汽水瓶子:
“妈,给你水。”
“你没回去,哪儿来的汽水?”母亲颇觉意外地问。
“我捡的空瓶,你快喝。”
下午的太阳射向街道,母亲的汗水几乎流尽,嘴唇干裂得发白,她不再说什么,拿起瓶子喝下两口,又望着身边的人停下来。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周围尽是干渴的嘴唇和期待的目光,他们都向我投来一瞥。我明白了,那是期待水,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都渴望得到一口水润润嗓子。母亲把瓶子递给身边的叔叔,他喝一小口又传给另一个人,那人喝一小口再传给下一个人,这一小瓶水传过二十多人。遗憾的是大街旁没有水龙头再灌瓶水,我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捡个大点的瓶子,好让更多的叔叔阿姨们喝上一小口水!
游行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得很低,队伍走到市委大门口自行解散,糖厂开来一辆大卡车接横幅、旗帜等东西。司机动了恻隐之心,同意捎带鬼队中走不动的人回家,母亲将我也抱上车厢。在返回糖厂的路上,我面对团团包围的高帽和大牌子,夹杂大人之中摇晃颠簸。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我至今还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我也仿佛戴上高帽挂上牌子变成牛鬼蛇神,刚刚跟市长游过街。
一年以后,我真的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成为糖厂鬼队中年龄最小的一员。
寒梅花20102017-04-06 01:38:49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漏网之鱼”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文革”中报纸、电台上常用的语言。
糖厂学校的红卫兵忙于参加市里的造反大会,揪斗更大的“漏网之鱼”,一时顾不上母亲了。这对我们无异于龙卷风滚过的中心,树也静了,风也止了。母亲照常上班劳动改造,下班给孩子做饭洗衣服,暂时获得一个相对平静的阶段。学校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有许多活动不能参加,有的是时间躲在家里侍弄母亲没有工夫整理的菜园。
因为父亲的死,我一听到小公鸡打鸣就心惊肉跳。
小公鸡长成大公鸡了,它支棱起鲜红的冠子,翘起尾巴,抖着一身色彩斑斓的羽毛,天一放亮就练嗓子,搅得左邻右舍都睡不好觉。大公鸡极不安分,经常率领小母鸡钻过木板障子来我家串门,威风凛凛在菜地里转来转去。母亲说它们来找虫子吃,小孩子家别惹大公鸡,小心叨手。大概鸡嫌葱叶辣,叨过几口就不再动它,转而叨起白菜叶,啄得一些白菜只剩下帮子。为防止它们祸害菜地,我天天负责往外撵鸡群。一开始大公鸡还有点怯我,听到吆喝声就往木板障子那边逃,每次逃跑都非常仗义,非得等五只小母鸡钻过障子自己再走。
我怕鹅,不怕狗,更不怕鸡。
糖厂大院里有不少人家养狗。我央求母亲给我养一只玩,母亲一直不同意,买一条猎狗要花很多钱,我们买不起,也没有谁肯白送我一只小狗崽。前趟房的杨明利家养条苏联大猎狗,周身的皮毛黄缎子一般漂亮,整天耷拉着大耳朵,伸着红舌头,非常温顺可爱。孩子们一没事就揪它的耳朵,拽它的尾巴,捂它的嘴巴玩耍。狗通人性,别看它对大人不客气,却从不肯招惹小孩。若碰上个淘气鬼把狗闹烦了,它顶多呜呜警告一番,看吓不住你掉头就走。只要孩子拿出大饼子给苏联猎狗吃,它马上伸出舌头舔你的手掌,表示又和好如初了。
鹅不是个东西,我吃过亏,你对它怎么好都翻脸不认人,小孩被大鹅拧哭后捂着屁股逃跑的事时常发生。郭春节家养了两只大白鹅,一只白色长毛狮子狗。狗记性好,向来欢迎熟悉的孩子串门,鹅却六亲不认,我一走进他家院里长长的过道,它们便昂起长脖子哦哦乱叫,个头快有我高了。我曾拔了两棵小白菜收买大鹅,它们没良心,吃过贡品照样用铁钳一样的嘴巴拧人,撵得我抱头鼠窜,狼狈不堪。那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呢,我哑巴吃黄连,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谁让我自找倒霉呢!吃一堑长一智,我再去春节家玩一定给鹅捎点“见面礼”,进门就打它们几石子。
没想到大公鸡也软的欺负硬的怕,渐渐地,它只惧大人不怕小孩了。我不能容忍的是它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撵它都不在乎了。有一次我撵大公鸡时冷不防被它回头叨了一口,疼得我“妈呀”一声甩起手掌,它却钻过木板障子屁事没有!从此我领教了大公鸡的厉害,专撵小母鸡,因为轰走小母鸡它也不会留在菜园里。这样一来二去,惯得大公鸡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明显对我怀着敌意,我一撵小母鸡,它就支起脖颈上的羽毛,耷拉着翅膀护住它们。我和大公鸡大眼瞪小眼地兜起圈子,心里都知道,双方迟早得进行一场分出高低的决斗。
我对它啐了一口:
“别以为我怕你,你不就是只大公鸡吗?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好哇,小孩,那咱们试试看。”大公鸡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反唇相讥。“可惜你还没我长得高呢!”
一天,我放学回来走进院门,和往常一样,又看到五只母鸡在吃白菜叶子,大公鸡守在一旁大模大样洗着泥土澡。我怒火中烧,冲过去撵得母鸡嘎嘎叫着翻翅乱飞,一只小母鸡慌不择路,夹在木板障子缝间不能动弹了。大公鸡立即扇着翅膀跳起叨我,保护起小母鸡,我双手遮住脸朝大公鸡一通乱踢。孩子和鸡刚好打个平手,我踢掉它许多羽毛,它将我手臂啄破一块。幸亏母亲回来才打破相持不下的僵局。大公鸡极不情愿地飞过木板障子,仍在那边叫着不肯离开小母鸡一步。母亲一见什么都明白了,走过去扒开障子缝放跑母鸡,可恨大公鸡得便宜卖乖,大白天昂首打起嘹亮的鸡啼向我示威。这回我说什么也得报复大公鸡了,况且它没脸没皮经常从木板障子缝中伸过脑袋觊觎菜园。看情况邻居不会杀大公鸡,据说有公鸡“踩蛋”小母鸡下蛋早且多。我想出个歪点子,从鱼竿上解下个鱼钩上好蚯蚓放在障子边,然后撅着屁股隐蔽在大葱地里等它上钩。可大公鸡探头探脑盯着蚯蚓就是不下口,我着急起来,不明白它为什么不上钩?这才发现自己的屁股还撅在外面。我放下屁股淹没在高高的葱叶之中,大公鸡伸过脖子一口吞下蚯蚓。啊哈,它打起嗝来,怎么甩动脖子也吐不出鱼钩了!
第二天,我睡个好觉,早晨起来听到大公鸡仍在不停打嗝,母亲还奇怪它怎么不打鸣了?搞得她差点起来晚了。我偷着乐,表面上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邻居发现大公鸡整天打蔫,摇晃脑袋,以为它患鸡瘟了,赶快挖个坑埋掉,以免传染就要下蛋的小母鸡。我铲除掉仇敌,有些忐忑不安了,生活中听不到习惯的雄鸡啼声,又似乎缺少点什么?邻居家的小母鸡也没公鸡胆大,偶尔钻过木板障子串门,一见到我的影子望风而逃。
我心里有鬼,再不撵它们了。
寒梅花20102017-04-06 11:40:5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漏网之鱼”



文化大革命在迅猛发展,其势不可阻挡,糖厂的运动搞得十分惨烈。紧跟着我的父亲又有四名牛鬼蛇神走上绝路:一个被打死,一个自杀,一个自杀未遂,一个逃跑失踪。
第二个含冤而死的是糖厂甜菜站的农务员纪宝山。糖厂在安达、龙江、泰来、克山等外县驻有六个甜菜管理站,负责有计划地种植和收购甜菜。每到十月份,站里便派人下乡到农民中间宣传切削、埋堆等方法,然后统一收购进厂。切削工作主要是去掉甜菜的尾根、须子和青顶。“文革”期间收购上来的甜菜切削质量差,不利于加工,被工人们戏称为“万国旗”。造反派硬说纪宝山验收甜菜时贪污受贿,导致质量问题,蓄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于是变着花样施尽酷刑,用几天几夜的车轱辘战对纪宝山进行大会批斗,“小会帮助”,最后竟把他活活打死了!
第三个自杀身亡的是糖厂子弟学校的校长刘文利,他瘦瘦的身材,矮个子,没有胡须,脸上总显出病态的苍白,住我们隔壁那趟房向西数第二家。刘校长患有严重的肺病,不大管学生的事,主要由副校长赵关键抓教学工作,学生们都喜欢脾气温和的刘校长,怕严厉的赵副校长。刘校长一吃完晚饭就和爱人出去散步,两个人走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爱人赵阿姨特别胖大,身躯能装下我们三个校长。赵阿姨特别能吃,一顿饭吃几个大饼子还不够,每月供应的粮食都吃不到月底,母亲常拿出些粮票接济他家。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刚刚揪出刘校长没几天,他就在家里用剃须刀片割断大腿动脉自杀了。可怜他留下一个寡妇和四个孩子,我不知他们是怎样熬过那漫长的苦难岁月的。
另一个自杀未遂的是王厂长,就是母亲在大会上揭发的那个嫁祸于父亲的人。当天晚上他被揪出来后,立即成为两派斗争的焦点。母亲说,糖厂一向分成矛盾尖锐的两大派,一派是师爷师叔师兄师弟的“老糖家”人,另一派是外来干部和装卸队的老工人。我体会到毛泽东有一点说得不错:“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存在着左、中、右。”按照这种理论区分厂里人差不多都分成三派,造反派是左派,保皇派是右派,逍遥派是中间派。王厂长是“老糖家”人的代表,倒霉就在于根基深厚,保皇派想保他,造反派要打倒他,王厂长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保皇派看保不住他又反戈一击,两派都掀起批判王厂长的新高潮,你刚斗完我来揪,我刚斗完你来揪,竞相表示革命造反的彻底性。
王厂长实在受不了走马灯般的批斗,回到家里吞下一大瓶安眠药。头天晚上,家里人以为他太疲乏了,都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没敢惊动他。第二天早晨妻子喊他起来吃早饭,发现丈夫的嘴角流出白沫儿,这才送进医院紧急抢救。此时王厂长的脉搏已十分微弱,医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割开他脚上的血管输液。据医生说,幸亏王厂长命大,再晚送来一步人早没命了!

寒梅花20102017-04-06 13:40:02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漏网之鱼”



关于那个逃跑失踪的人,我只知道他姓梁,是个仓库保管员。
王厂长自杀未遂后,造反派又掀起一轮新的揪斗狂潮,凡历史不清白和出身不好的人统统排队过筛子。梁师傅年轻时在老家当过国民党兵,后来被解放军俘虏成为解放战士。本来这段经历算不了什么,无论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军都吸收大批俘虏加强部队,打击敌人。造反派找梁师傅谈过一次话,要他交代当国民党兵的历史问题。梁师傅看到接连自杀三个走资派,吓破了胆,抛下妻子和两个孩子离家出走了。梁师傅的逃跑引起造反派的高度警觉,认为他是条漏网的“大鱼”,立即兴师动众四下搜捕。可几个月过去连人影都没找到,只得草草把他定为国民党特务开除厂籍。可悲的是梁师傅一走了之落个清静,却苦了留在家里的老婆孩子。
梁师傅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两个孩子小,厂里一停发工资,一家人立即断绝经济来源。妻子听说丈夫失踪的消息,泪流成河,她也曾想到过死,为孩子还是咬牙活了下去,每月只靠在家属服务站挣二十元钱糊口度日。又过两年,妻子的泪水都流干了,也没有打听到丈夫的消息,家里吃过上顿没下顿,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幸亏有一个丧妻的老工人经常帮助她一家人,万般无奈,梁师傅的妻子嫁给了老工人。两家的孩子合在一起,一家人姓三四个姓,连换户口本时都得跟人家解释半天。
二十七年后,梁师傅奇迹般活着回来了!
原来,梁师傅逃到黑龙江和内蒙交界的一个大山沟里,装成闯关东的盲流,隐名埋姓给人家放羊混口饭吃。为了保护自己,梁师傅很少说话,以至人家都以为他是哑巴。那地方荒无人烟,很少有人知道山外的消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梁师傅年纪大了,非常思念老婆孩子,他想再看一眼家里的亲人,死也能闭上眼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梁师傅几经辗转返回糖厂,一直怕被造反派发现见人就躲,迟疑着不敢走进厂区。饿了,偷点青菜吃,渴了,喝口泡子里的水。他终于支持不住晕倒在路旁,恰巧被一个下班路过的工人救起来。但梁师傅无家可归了,这么多年过去,妻子早已嫁人,孩子也不认识父亲。现在反而由于他的出现妻子又有两个丈夫,犯了重婚罪,让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于是两家的孩子便有两个父亲,母亲要同时照顾两个丈夫,她二十七年前没流完的泪水,二十七年后又接着流了,一天到晚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这样的既成事实又怎能不令人心酸,不单是妻子和两个丈夫,连两家的孩子都哭作一团。两家人好不容易凑成一家,二十多年的患难与共,大人孩子都难舍难分。怎么办?怎么办?梁师傅感激妻子现在的丈夫给他养大两个孩子,让他们仍管继父叫爸爸,自己忍痛“让贤”,过起寂寞的日子。
白土地人听说之后,无不潸然泪下。糖厂的领导班子迅速补发梁师傅的工资,又分给他一间房子帮他安家落户。但是,梁师傅终因积劳成疾,没过两年就郁郁去世,临死也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寒梅花20102017-04-06 17:38:57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漏网之鱼”



我讨厌造反派,倒不是没有造反的资格,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它是酸的。关键在于他们不讲道理,也不讲怜悯,动辄盛气凌人地发造反派脾气,打倒砸烂一切。
保皇派倒是些有正义感的好人,虽不得势却重感情,不管明里暗里一味帮助老领导。尽管其中不乏一些“反戈一击”者,一开始不敢参加造反,看到形势大变,造反成了最安全的选择,便转过身来大打出手。大部分保皇派还是很得走资派的赏识,“文革”结束后,基本上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重用。我最喜欢逍遥派,他们总是宽待走资派,极富同情心,从不打人、侮辱人。比如在批斗大会上,逍遥派也随大流喊几句口号,看到哪个走资派撅得受不了,就暗示你上厕所休息一下。遇到有人用皮带打你,就主动接过皮带让打手歇会儿,自己干咋呼不动手。再比如,造反派头头让他去勒令哪个走资派来“小会帮助”,他会推说你正在患病……强迫你劳动改造的时候,他会分配你干点轻活,对你的“磨洋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就干脆视而不见。
我看糖厂有一半职工是逍遥派,他们逃避运动,对周围的事情不闻不问,自己从来不想这些事情,也不许孩子惹是生非。每每上学前,家长都叮咛孩子千万不能打老师,下课早早回来帮家干点活。因为彬子的父亲当过伪警察,铁南的祖母是俄国人,明利的祖父是地主,他们都没有资格当红卫兵。唯有春节和朋久根红苗正能加入红卫兵组织。我的伙伴们大多继承父辈的秉性,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即使我是糖厂头号走资派的狗崽子,他们也重哥们儿义气,从不歧视、嫌弃我,照样和我在一起玩耍。
我常去春节家串门,除讨厌那两只大鹅喜欢他家所有的人。
春节的父亲面黄肌瘦,和蔼可亲,是糖厂三楼单身宿舍的管理员。他很少管家里的事,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夏天不当班时,我常见郭叔叔和朋友蹲在三楼旁的大杨树下喝酒,大家摆上碟咸菜,倒上大半茶缸白酒,一喝就是大半夜。郭叔叔喝酒的手势很奇特,他从不握茶缸把端酒,而是张开拇指和无名指扒住茶缸的外沿,伸长食指抠住茶缸的内沿,探出中指抵死茶缸底,把那个用不上的小指翘成莲花指,捏起茶缸送到嘴边呷上一口,嘴里发出满意的吧唧声,再吃上一小口咸菜下酒,这便是他赛过活神仙的时候了。
在我的印象里,春节的母亲郭婶身体强壮,吃苦耐劳,是典型的山东女人,整天围裙不离身。尽管有一个贪酒的丈夫和六个孩子,生活窘迫,家徒四壁,郭婶却任劳任怨,乐天认命。她总是拿出水萝卜、洋柿子给我吃,一边忙着家务活一边说:
“小艾平,咱们是老乡,操他奶奶的,我怕啥,一个没文化的老娘们儿,谁管得着。告诉你妈来串门,别老一个人在家里憋出病,说说话,心里痛快痛快。”
母亲让我捎话:
“谢谢你郭婶,我不想给她找麻烦。”
郭婶在家属服务站拉氧气瓶。每天天一亮,她早早给家人做好饭,穿起一件深蓝色的大围裙,拉起铁架子手推车去市里的氧气供应站运回四瓶氧气,就算完工了。若在厂区碰到母亲,必唠一会嗑儿,逗得母亲笑逐颜开,她才拉起手推车离去。
“郭婶和你唠嗑儿,看你劳动的造反派不管么?”我问母亲。
“女人家的事,他不好意思听。”母亲微笑着说。
“都说什么?”
“有一次你郭婶告诉我,她拉氧气走到黄沙滩,想小便,见前后左右都没有厕所,人憋急了,索性用围裙蒙住脸蹲在马路边上就尿。吓得行人都不敢走道了,一直等她尿完才过去。你猜她怎么跟我解释的?”
我猜不出来。
“她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管他呢,我一个大老婆子怕什么羞。我把脸一蒙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我了嘛,他认得我是谁。尿他奶奶的,谁怕看见,就绕着走!”
春节家的大院动物园一样热闹,有一条狗、两口猪、两只鹅、几只鸭、一群鸡。晌午头,郭婶下班回家,一进院门家里就炸了锅,猪扒着圈嚎,狗围着她摇尾巴,鸡鸭鹅追着屁股叫,所有的家禽都伸着嘴巴管女主人要东西吃。事情一大堆,得忙着干起来,眼是懒蛋,手是好汉。郭婶顾不得休息,放下葫芦拿起瓢,喂饱它们,孩子们也喊饿了,她又烧饭做菜,侍候一大家人吃午饭。按理说郭婶拉着四个氧气瓶子一来一回走二十多里路,吃完午饭该休息了吧,不能,她还要洗衣服、做鞋、买菜,准备做晚饭。一天到晚像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用郭婶自己的话说:“待着也是待着,干点活累不死人,省得锻炼身体了。”她张开双臂,两手往衣襟上一拍。“我没见哪个干家务活的人累死,倒见过不少人闲出来病的!”
我虽常去春节家玩,却不敢吃他家的饭。
有一次,邻居家的猪身上长满黄豆大小的囊泡,邻居怕传染“米猪”病,将病猪拖到铁丝网外的菜地里挖个坑埋了。人家前脚走,郭婶后脚就赶去挖出猪来。她给死猪放过血,扒去内脏埋掉,扛起猪身子回到家里,大卸八块用高温煮过,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母亲说咱不能吃,吃了“米猪”肉,人的身上容易感染绦虫病,从此我不敢吃他家的东西了。其实母亲是偏见,大字不识的郭婶却英明无比。“文革”期间买什么肉都凭票供应,唯有“高温肉”不要票,排一次队每人允许买一斤。所谓的“高温肉”就是“米猪”肉,我们无一例外吃得很香,至今也没有感染绦虫病!
寒梅花20102017-04-06 22:22:45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漏网之鱼”



吸引我去春节家玩的因素,还有那条卷毛狮子狗娃哩。
娃哩是条出身名贵的雌性狗,大脑袋、小短腿,玻璃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身白色的长卷毛连眼睛都遮住了。我真替娃哩委屈,明明是只地道的中国狗,为什么非给它起个外国名字?那年月人人都讲阶级出身,却忽视了狗的阶级出身,都认为它是只癞皮狗。娃哩讨好每一个人,可事与愿违,不管谁碰着都讨厌地踢它一脚,春节的家人也从不当回事。说句公道话,其实这一切都因为没人打扮娃哩造成的。主人家穷,娃哩只能吃点残羹剩饭,吃不饱便出去觅食,成天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身上的长毛拧成疙瘩,所以样子非常丑陋。
娃哩特别懂事,每次见到我都摇尾巴撒欢,吃了我带给它的大饼子必定举起两只前腿作揖,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掌。然后陪我出去玩一圈,再一直把我送回家门口,等母亲赏它点剩饭吃,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家去。
娃哩的爱情很不幸,大狼狗和苏联猎狗都和主人一样不屑理睬它,搞得娃哩很自卑,无奈之下恋上一只农村的大笨狗,就在新婚燕尔之际丈夫即以身殉情了。
有一天傍晚,我去春节家玩,走到他家那趟房头,正碰上娃哩和那只野狗交配,一群淘气的孩子跑过来齐声喊打,捡起大砖头一顿乱砸。可怜交配中的爱侣因生殖器连在一起无法躲避追打,越是害怕就越脱不开身。小牛犊般的大笨狗急了,拖着娃哩向铁丝网外跑去,慌不择路逃进死胡同。前有铁丝网挡路,后有追兵,这下孩子们可真是“关起门来打狗”了,雨点般的石头落下来,打得两条狗嗷嗷惨叫,不知该往哪儿跑,不知怎么才好。我大声喊道:
“你们住手,要打死娃哩的!”
“去去,”一个大孩子一把推开我,“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别打啦,娃哩快跑!”
哪里逃跑得了,娃哩仍和大笨狗紧紧连在一起,呆然不动,听天由命了。没人理睬我的呼吁,大笨狗是条没主的野狗,打死它可以拖回家吃肉,大家都打红了眼,谁也不肯手下留情。我怕打坏娃哩,又情知自己制止不住孩子们,跑向春节家报信,一边跑一边回头挥动拳头:
“你们等着,我叫郭圈子去!”
事也凑巧,偏偏春节没在家,只有郭婶跟我跑回来,她一见孩子们就骂道:
“我操你祖宗的,小王八羔子,滚开,它们还没完事呢!”
大笨狗被石头砸得脑浆迸裂,鲜血横流,奄奄一息,娃哩也被打得半死,伤痕累累。孩子们眼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出锅里,不顾大人的斥骂仍旧砸狗。郭婶抡起巴掌朝下打去,驱赶孩子们:
“你奶奶个孙子,叫你们打狗,它们好好的,招你们惹你们啦!”
这工夫春节和彬子赶来,抱着砖头砸向恶作剧的孩子,众孩子这才觉得大事不好,抱着脑袋逃之夭夭。春节抱起娃哩用脸蛋贴着它的脑袋,心疼得流下泪水,郭婶却乐得合不拢嘴巴,拍着儿子的脑袋说:
“哭个屁,儿子,这样倒更好,省得我忙活啦,乐才对!”
“为什么?”春节问。
“你爸这回可有下酒菜啦!”
大笨狗死了,第二天变成春节家饭桌上的午餐,一家人美美地享用一顿辣椒炖狗肉。我报信立了大功,作为奖赏得到狗腿上的一大块瘦肉,谁又能架住肉的诱惑呢,从此只要有肉吃,我谁家的饭菜都来者不拒。我撕啃着狗肉,一口不罢一口狼吞虎咽,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狗肉是蒜瓣状的,味道比猪肉还香!美中不足的是辣椒放得太多,辣得我嘴唇发麻,嘶嘶哈哈摇头晃脑,我想我这会儿的模样,一定跟吞下鱼钩的那只大公鸡差不多少!
我走出屋门来到狗窝前,见娃哩头藏在怀里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它还久久不能控制自己。我把啃光的骨头扔过去,心想它一定以前那样欣喜地吞下食物。娃哩只是抬起脑袋,颤动着湿润的鼻头闻闻骨头,又郁郁地缩回去,将脑袋趴在前爪上不动了。我以为它跟我闹着玩,捡起骨头扒开嘴巴硬往里塞。娃哩还是呜咽着不肯吃,它抬起玻璃球般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在说:“对不起,我吃不下去。”眼角里涌出一种亮晶晶的东西,越涌越大,不断滚落在我的脚面上,我低头一看,竟是泪珠!
我顿感无比震惊,畜生也思念它的配偶,也伤心流泪!
仅仅那么一次不幸的同房,娃哩就怀孕了。
寒梅花20102017-04-08 08:51:1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卷一 《白土地》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四章 走向荒野



8月中旬,报纸上刊登出最新指示:“革命大串联好得很。”
毛 开始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全国各地的红卫兵。
齐齐哈尔的学生闻风而动,展开革命大串联。糖厂子弟学校初中的学生,三个一帮、五个一伙成立起“红万代”、“千钧棒”、“鬼见愁”、“从头越”战斗队,也到全国各地进行新长征了。有胆大的同学一到北京就收不住脚,趁机逛遍祖国的天南地北,名山大川。偶尔回来的人讲起外面的世界,眉飞色舞,精彩纷呈。什么免费乘车,免费乘船,免费住宿,免费吃饭……总而言之,不管到什么地方,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所向披靡,没人敢怀疑它的正义和崇高,当地政府一律包你吃好睡好玩好。这令所有没机会出去的低年级孩子羡慕不已,我当然毫不例外。家里管得严的孩子一般都不敢出去,只得留在家里做逍遥派。串出经验的孩子则继续骑马挎枪走天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进行真正的免费旅游。逛完北京去上海,逛过上海奔广州,最后一站大抵到毛 的故乡韶山,那标志着他或她已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再没什么感兴趣的地方游逛了。
高年级的学生每次回来都拿出一大沓子照片,他们有的去过西双版纳,有的去过峨嵋山,有的还去过敦煌,向我们这些没串联过的孩子炫耀游历的地方,以此证明他们每到一处串联的革命业绩:打倒过多少牛鬼蛇神,冲击过多少党政机构,砸烂过多少历史文物。常常是出去没带一分钱,归来还带回一大笔补助费,简直成了串联暴发户!我恨不能也出去一试身手,可我是走资派狗崽子,谁也不许我加入他们的战斗队。我心里不服气,坐火车算什么新长征,有本事像北京的红卫兵那样走着去韶山呀!听说市里的学校组织过长征队,出发前召开隆重的欢送大会,参加长征的红卫兵信誓旦旦,毛 号召革命小将到大风大浪中去经风雨,见世面,我们一定要徒步走过千山万水,将韶山的革命火种带回齐齐哈尔,把长征的接力赛永远传递下去。家长担心他们还是些半大孩子,不放心,怕路上出事。他们回答,当年毛 率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上有蒋介石的飞机轰炸,下有国民党各路军阀围追堵截,怕过么?“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们怕什么,“不到长城非好汉”。可他们出发后没走到大庆就灰溜溜地解散了,为什么?长征队在荒野里遇到一只狼,谁也不敢再拿性命冒险了。
“哼,那么多人碰到一只狼就吓退了,真上战场冲锋打仗,枪声一响还不吓尿裤子。要是允许我长征,绝对一往无前!”我安慰自己道,心里平衡许多,随即将烦恼置之脑后。马上又有点不平衡的是,和姐姐要好的几个同学成立一个“花枝俏”战斗队,吸收姐姐加入他们的革命组织,要去北京接受毛 的检阅。姐姐向母亲要了十元钱作路费,和同学们一起登上南下的列车去北京革命大串联了。
对我来说,去北京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糖厂“文革”的主力、化工学校的实习生,也加入大串联的洪流之中。糖厂的造反派一下子失去主心骨,掀不起大批判的新高潮了。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转播起实况报导,毛 在天安门上一次次接见红卫兵,“毛 万岁、毛 万岁、毛 万万岁”的喊声充斥于天地之间。
学校停课闹革命,母亲不用打扫教室卫生了。造反派唯恐学校的鬼队闲着,将他们并入厂里的鬼队一起劳动改造。要说糖厂“文革”真有胜利成果,我看百分之百是体现家属区的卫生环境改观上。近几个月来,清洁工也戴上红袖章造反了,大批特批起全国掏粪模范时传祥,大院里再没有人愿为资产阶级打扫卫生,清除粪便。问题是无产阶级也得吃喝拉撒睡,也要不断制造垃圾,家属区有几十趟平房,每天倒出多少垃圾,谁又能分清那些废物姓“资”还是姓“无”?狭窄的街道垃圾成山,污水横流,苍蝇蚊子乱飞,下过雨后全是黏糊糊的泥浆,臊臭难闻,无论造反派还是走资派上下班都像逃离垃圾场似的一溜小跑。公共厕所就更没法儿进了,茅坑边遍布粪便,过道上尿水成河,肥大的白蛆爬满墙壁,苍蝇成群飞舞,令人无处下脚。那也不能不上厕所呀,人憋极了,只得捂着鼻子硬着头皮方便,你必须得十二分留神儿,时刻提防墙壁上的白蛆掉在自己的脑袋上。
造反派头头们头疼了,调来鬼队顶替造反的清洁工。走资派们推着铁架子手推车,扛起扫帚打扫起家属区的环境卫生。我的母亲是糖厂鬼队里唯一的女鬼,理所当然负责起女厕所的卫生,男鬼们则负责清除垃圾,平整街道。他们上午扫过来,下午扫过去,一早一晚从不耽误。这一措施立竿见影,泥泞的街道铺上一层炉渣,坑坑洼洼的路面铲平填平,两旁还挖起排水沟。厕所里也焕然一新,屎尿被铲除干净,过道铺上一层石灰,蛆和苍蝇都被石灰杀死,臊臭气也荡然无存了。
我最佩服的是我们的副校长赵关键,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生活一向持“无为而治”的达观态度,似乎成败得失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都能安之若素。过去当校长时,总是戴着副金丝眼镜,发型梳理得一丝不乱,裤线笔挺,皮鞋擦得能晃出人影。现在却斯文扫地,金丝眼镜换作黑框眼镜,怕别人认出来似地匆匆走过。你看他穿双高筒雨靴,挽着工作服袖口,拉着粪车逐个厕所掏粪池子,干什么事都尽职尽责,一丝不苟。
说“臭老九”拈轻怕重,我看着实有点冤枉。
赵关键几近完美的敬业精神值得每个有良心的人效仿。他扛起掏粪勺,每走到一处厕所便清清嗓子朝里面轻声喊道:“厕所里有人吗,我要掏粪啦!”若是女厕所有人,里面必定咳嗽一声示意有人。男厕所里面有人,则答应一声:“急个鸟!”此时赵关键决不敢贸然动手,定诚惶诚恐守在外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吸起来恭候。碰上女的不耐烦时骂他一句“流氓”,出来后红着脸哧哧笑着,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赵关键则背过身子,低下头。因为高度近视,怕自己没看清楚,里面的男男女女提上裤子走人以后,他还要接上一支烟等待一会儿,确信没有动静再行工作。唯恐掏粪时不小心让粪便迸溅到哪个造反派尊贵的屁股上,说他故意进行阶级报复,那可是罪上加罪。碰上个好事的人,提着裤子走出厕所问他一句:
“赵关键,现在关键是什么?”
赵关键肯定一付卑顺的样子回答:
“关键是态度老实!”
不单单赵关键,所有的走资派对劳动改造都显示出极度的虔诚,都认为自己有罪,想通过汗水洗刷罪过,由鬼变人,重见天日。即使是党委书记冯叔叔也幼稚得可笑,看上去他内心深处的激情还没有被严寒冻成冰坨,仍保持乐观,准备接受命运的打击。冯叔叔坚持认为“文革”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情,相信明天早晨一觉醒来境遇就会有所改善。他经常鼓励周围的牛鬼蛇神:“再挺一阵子吧,等待不会久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看他们今天闹得欢,将来必定拉清单’。”后两句是冯叔叔从电影《小兵张嘎》中借用的台词,意味特别深长。说不上是自欺欺人,看起来也不无道理。但他们还不懂得当时正在形成的历史,等待的时间太久、太久,整整十年过去之后我们才熬到出头之日。
岁月蹉跎,空悲切,白了少年头。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宝贵的十年,这笔账又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寒梅花20102017-04-08 14:29:27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