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一十五)

楼主:泠沐森森 字数:2646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刘厨师名衍文,祖上京官宁波籍,光绪三年,触犯了京城权贵,故丢官弃甲,举家南下潮汕避难。适逢汕头开埠,百商竞发,刘氏一族因祸得福,做起江宁丝绸而发迹,全盛时期,亦曾富甲一方。天有不测风云,富不过三代,确有道理,来到刘衍文的父亲当家时,偌大刘氏家族因破产而凋零。刘家五男四女,刘衍文排行最末,自幼娇生惯养,虽读了几年洋学堂,无奈不用功,毫无长进,刘家败落时,他二十出头,双手空空,一无所有,本来这号家庭的男人或多或少会染上拈花惹草的劣习,要么,视赌如命,这个刘衍文一不爱赌,二不爱嫖,却喜爱讲究吃喝,而且,善食善喝,很有套路,那年陶芳酒楼的老板瞄准他这一技之长,托人请他入伙,每月大洋二十,其时刘衍文恰好闲在家中,百无聊赖,且手头拮据,一听这事,自然一拍即合,立刻应承了。
堂堂刘家小少爷,如今屈身陶芳的厨师,本身便是一块活招牌,而刘衍文也有了英雄用武之地,陶芳酒楼的名声日渐大振,生意节节高,火红得很,四方食客纷纷慕名沓至,一时门口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李敬儒返回汕头埠春冬祭祖,处理抽纱业务,撷头去尾,剩下时间几乎花费在陶芳楼身上。陶芳酒楼的红炖鱼翅是大名鼎鼎的招牌菜,而陶芳酒楼的女招待也是名扬汕头埠的尤物,美丽、温柔,对客人百依百顺。男人好色,自古有之,若坐怀不乱,乃是仙翁道人所指点,方能修炼成正果。李敬儒自嘲与仙道无缘,必是庸俗之徒,自然好色食色,逢场作戏,借醉觅欢,他早已稔熟此道,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费解的是这些年来他却没有包过任何一个陶芳女,更不用说动过真情,全是过眼浮云。听说汕头旧中央银行行长之弟,人称抽纱七少爷,娶的便是陶芳女,他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唯独跟刘衍文混个厮熟,甚至碰上兴头,不分彼此,称兄道弟。下面一群当班的跑堂的一一看入眼里,痒在心里,羡慕不已。趁势巴结,顺杆爬高,市井人的终生企盼。
抗战光复隔年,汕头教会盛情邀请埃德华神父赴汕讲学,抵埠那天中午,太古码头,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神父在汕头前前后后总共逗留十天,三场讲学,礼节性拜访本埠教会头目,政界,商界,学术界上流人士,好不风光。李敬儒极尽地主之宜,陪神父游遍潮汕的名胜古迹,尝遍潮汕的美食海鲜,那年的陶芳酒楼倾巢而出,上上下下,一律小心伺候,容不得半点怠慢。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洋和尚埃德华结识了陶芳头牌厨师刘衍文。刘衍文天生一副福相,胖胖白白,轻声细语,成天介地地浸在油烟里,浑身上下却分外干净,单凭这么一点,便给神父留下一个好印像,神父出道前同常人一样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恋人是一位漂亮迷人的意大利姑娘,爱屋及乌,英格兰籍的埃德华对意大利面条钟情万分,并且特别嗜好橄榄油伴凉牛奶的混合味道,又浓又香又甜,不拗口,假如多一杯拔兰地,敢情是神仙过的日子,好不惬意,从牛津到神学院再到上海,一路走来,这情爱所至的口味一直没变。
上海滩的西餐厅不计其数,神父居然吃不上一口舒心、地道的意大利面条。在汕头埠巡视的时候,神父无意间提及这桩事。刘衍文却开口道:“神父,如果您信得过我,明日中午您大驾光临陶芳园,我保证做出一盘包您心满意足的意大利面条。”李敬儒吃惊盯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刘胖子。李敬儒去过地中海畔的那不勒斯,深知这号产于意大利的洋玩意儿实在不轻易打理,稍不留神,甜不甜,咸不咸,半生半熟,闹个生吞活剥。
翌日中午,神父满腹狐疑赴宴,刘衍文果真亲自端上一盘面条,神父双手扒在桌面细看究竟,色、香、味,一一俱全。才吃几口,神父兴奋得喝彩不迭,仿佛是故友重逢,喜出望外,坐在旁边李敬儒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招从何而来,刨根问底,话就多了。
刘衍文的家父当年在汕头创业时候,曾和一户姓韩的大世家交往甚深,韩先生祖上是外埠人,江苏南京,跟刘氏家族命运相同,都是得罪京城权势被贬下潮汕栖身,想必同病相怜,说起话来十分投缘。韩先生是汕头海关最早主事之一,他办事干练,为人豁达,对待下属特别体贴,关内关外一直口碑很好,韩先生育有三男三女,大少爷韩德钧眉清目秀,脸庞圆中见方,天庭饱满,肤色白皙,欣长身段,配上一套白厦克斯西装,越发年少英俊,他不但学问优秀,一口牛津口语,字正腔圆,令多少人佩服折腰,二十刚出头便顺顺当当考入汕头海关,据说英语成绩盖汕头埠之冠,韩德钧自幼就显出聪慧过人,却乐于和不肯用功读书的刘衍文交朋友,衍文比德钧长一岁,德钧便尊尊敬敬称其为兄,时日长了,两人便形影不离,无所不谈。刘衍文是隔时不隔日往韩家走动,对韩家情况熟如指掌。
韩家住在旧公园右巷一座大房子里,楼高三层,前后花园,当时,家底殷实的人家才买得起右巷这样的好房子,一位朋友送给韩家一口硕大无比的荷花缸,由于无法从大门搬进去,只好拆开一截围墙才算了事,韩家的仆人养荷花经验丰富,年年芒种前后,荷花开的十二分旺,袭人花香,足足弥漫半条巷道,久久不散。
这旧公园右巷毗连小公园,原先叫胶鼎地,是大公园的旧址,后来汕头的洋务生意愈做愈大,才将西堤码头以东的大、小公园一律拆园建楼,开辟街道,日趋商埠,而刘衍文一手意大利面条的手艺是无意间从韩家学来的。韩德钧的海关同事有一意大利籍人,五十上下,脸子经常刮得干干净净,身材高大结实,他出身罗马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有教养、有才学,他每星期天必到韩家作客,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对唐诗宋词颇有研究。
但是照刘衍文的观察,这个绅士派头十足的意大利人,登门造访,论词赋诗倒是假,借韩家的厨房做文章反而是真。原来这个意大利人和刘衍文是同一路货色,爱吃善吃,也跟刘衍文一个模样,特喜欢下厨操刀烹制,他到汕头供职只一年有余,却吃遍潮汕名菜和几十种小食,万安街一带的酒楼,国平路与旧公园路拐角的茶楼,经常见得到他的身影,日复一日,渐渐地揣摩透潮汕饮食习俗,烹调技艺,烹调原料,一旦心血来潮,依样画葫芦,炒几碟潮汕小菜,凑个兴,即使咸一分、甜二分,都无所谓。正如刘衍文所说,借韩家的厨房做文章。有时他也会做几道相当可口的意大利菜,刘衍文的意大利面条便是从这个意大利人手上学来。
刘衍文素来与书无缘,他自幼懒背懒写,成年后最烦谈诗说词,到底是明白事理的人,先天的缺陷,是难以弥补,碰到韩德钧兴致勃勃陪客人谈论唐诗、宋词、易经、礼经、释迦佛法的当儿,他一言不发,自知插不上嘴,瞄个空隙,偷偷溜出书房,到院子里守一处阴凉赏花,独自安享清闲自在。逢到客人下厨,他自然随尾而入,做帮手,洗菜、切肉丁,刮鱼鳞,简直如鱼得水,不亦乐乎,韩德钧打趣他道,宁可终生待在厨房,不愿抱书一日,这副德行,恐怕不会有人耐得其何,只好逐其心愿,反能成全了他。


泠沐森森2023-01-30 23:54:19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