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赌博
赌博首先是游戏，一种不断选择的游戏，家乡称赌博为嬉赌。人生在于选择，人生的选择，受道德社会法律的制约与稳定，也就在几个人生的大节点上的选择，重要一点复杂一点。大多数人生的选择，其实只能是生活的庸常选择。譬如穿什么衣服，脚步走得大点还是小点。一个牌局，从开始到结束，就如一次人生。下一个牌局，就像人又投胎转世开始了新的人生。赌博可以不断选择，一场赌局不妨可以看作是一场历史的选择。游戏是虚拟的，但钱是现实的，赌博将它们通通吃定，人除了面对拥有现实和虚拟的想象与游戏，还有多少东西是人自己的呢？
今年我乡下过年，我的长辈说：“无赌不村堡。”据我的观察与经验，确实如此，城市里的棋牌房到了周末也爆满。人一出生，手就紧握着，想抓东西，之后，再丢再抓，不断如此，这种选择的欲望可以说比选择吃奶的欲望还要迫切。据说猴子猩猩都出生在树上，为了不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天生就会紧紧抓住树枝。如果达尔文的进化论真的是对的，那么人的抓握欲该是从这种本能继承而来，是动物的本能欲望。赌博的打牌，特别是中国人的搓麻将，就是手指在不断地抓牌打牌，牌的选择、赌博的选择总归需要手指来完成。乡里怂恿新手嬉赌，有“生手摸大牌”的俗话，若新手输了，还有“缴学费”的说法。乡里有个老赌鬼，因为赌博，倾家荡产，到处骗钱。有人劝他，何必再赌。他说了一句深刻又浅显的话：“手指头要发痒，有什么办法呢？”是的，人还是离不开赌博这个低级趣味的。
乡人有人做的过头了，总会被人谴责为“王法还有没有了”？！我们等级社会一直过来，下意识里王法总是最大最有能耐。赌博，因为虚拟的规则简单，可以进行天马行空般地选择，但钱却受着现实刚性、软性的约束与保障，是不容易挣的，也是不容易丢的，两者一纠结，就容易过头。因此，赌博是违法的。
乡人对不同赌博还是有区别的。凡筹码定好的，大多会称小搞搞，man man，筹码无定数的，那就叫大赌。小搞搞的场所是不能称为赌场的，赌场那是大赌才够份的。牌九、唆哈等赌博因为筹码无约束，在乡里是一种“来哉上万，去哉讨饭”的赌博，很容易搞过头，对家庭社会造成伤害。这样的赌博，一般时间，警察一定要抓的。所以，打牌九的赌场，通常很隐蔽，赌场以前叫赌窠。赌场的叫法，也是现在才有的，以前不叫赌场，也许是民众看了港台片的缘故，和现在禁赌相对宽了些的关系，场好像有点敞开的意思，我想，当下禁赌的宽该是基从中国特色。
每年正月初一，我乡村口的土地庙前，总会有人拉开赌场打牌九。筹码无大小，人人可以参与。人越聚越多，台面的赌资也越堆越高，简直是全村人的狂欢。这样公开聚众赌博的危害性是很严重的，可以说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可你若问，十个乡人，九个半会说（半个可能是哑巴）：“年头年尾，节头节尾的，搞搞有什么事情呢？”这种反问似乎中气很足人情味很浓，一时半回，确实不好用王法来摆平。中国的春节，赌博只要不出人命，可以让王法靠边。也许是法不责众吧，我们的法治，确实有我们的特点。全照西方法治的认真，那是不合适的。就像我们的春节在日历里总是不确定，西方的圣诞节总是确定的一样。中国是人文的国度，人的认识除了有确定的总还有不确定的，哪有一切皆有定数呢？都定了，做人很清楚，就没望头，就没意思了。乡里有种赌博，叫包红心，见底牌，大家竞标抓分，谁报分高，谁包，多人打包者。此赌博刚作出来，底牌是明的，赌友对自己的牌能抓多少分，是理性确定的。后来规则变了，底牌暗了，连叫主都要在没看底牌时先叫好。就是要让大家在理性中玩运气与不确定。我们的土话叫“摸烟头蒙”，这句话很有意思。打包红心觉得这样玩好，根本不用教化倡导，这是老百姓自发的共识。
社会上啥热都是一阵阵的，电影热、电视热之后，民众还是回到了赌博。赌博的悠久，自信它还将悠久下去。乡里过年，走亲访友，吃饭只是插曲，正剧总是赌博。人生出来就要哭的，人是离不开这些的，可以说痛苦与快乐始终披覆深植着人生，无论你是谁。与其为电视里的人痛苦快乐，倒不如自己在赌博的不断选择中不断体验痛苦与快乐，不是说，使用是最好的学习吗？论语首句的开头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确实，人之为人，首先人的学习能力是生灵中最强的。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过年大家都是吃饱的。赌博的产生，也许就生发于人对学习的欲望，而钱就决定你对学习不得不认真。大多数人总是现实的，不讲钱又何必认真？不认真，学习还会好吗？我相信，史前也是有赌博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赌博的而已。也许正是伴随史前人类的赌博，促进提高了人的学习能力和智力，为人不断走向文明铺出了一些道路。
有两位温州人在上虞，年长的已经八十岁了，到上虞五十多年，因为不喜赌博，至今仍说一口温州+上虞的普通话。一位三十多岁，来上虞也就十来年，因为喜欢麻将，已经会说一口正宗的上虞土话了。论语首句紧接“学而时习之”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最早就指挑着贝币的商人，这说明人天生是要交易交流的。赌博中，大家无话不谈，赌博的低级趣味，使得没教养和有教养的人们，似乎众生平等了，就像人都是赤条条过来的，说粗话坏话倒显得坦诚。哪位话说的有教养，反倒遭来围攻，是的，在欲望面前，人人平等，有什么可以推让闪躲呢？那么作为朋友能坦诚的交流交易，又还有何求呢？高山流水的钟子期俞伯牙他们不坦诚的话，一个听懂不去沟通，一个人家听懂了却说不是这么回事，这样还会有高山流水吗？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能畅所欲言，这难道不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