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老屋

楼主:程晓枫 字数:2481字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想起老家的老屋。屋前有一个水塘,它具有水塘的一切基本要素,像一张脸上长着恰当的五官。鱼,田螺,泥鳅,鸭子,芦苇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树,河里白白的冰块儿。现在以不复从前的样子,没有浩淼的水面,没有清一色的荷花,更没有鱼儿和顽皮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出以前的旧模样。
老屋是母亲的老屋。造于1987年,那时父亲、叔叔和爷爷奶奶,都相继离世。儿女幼小,算是遮风蔽雨的最初之宅,材质为青砖小瓦,我们姐弟都在老屋度过他们的少年时光。
母亲养鸡卖蛋,养兔卖兔,养羊卖羊,养猪卖猪,养牛卖牛。母亲冬播夏收,夏种秋收,然后到集上去卖花生卖黄豆卖棉花,就这么地慢慢供养我们念书。
羊是母亲的摇钱树。老母羊一旦怀孕,母亲就喜滋滋地守夜接生,有时碰上羊脚先出来的难产,母亲也都能设法搞定,包括邻居们的母羊生产,也都是母亲一手包下。母亲的大羊小羊,白天会被牵到外面的小河坡上,让它自行吃喝,就省得割羊草了。到下午,我们放学了,母亲就会派哥哥和姐姐去牵羊回家。如果都不愿干,母亲说,谁承包下牵羊回家的活儿,等到卖羊得钱了,可以拿到个小零头。这好处我挣不着,我怕羊,那家伙一旦倔起来,很难拉动,羊角还会顶人。
但母亲的养鸡大业我参与较多,尤其在小鸡崽满地滚的阶段,每日都要一只只捉回鸡笼,还都要点数,还要铲鸡屎。为充分调动我们的参与热情,母亲会让我们各选一只喜欢的小鸡作为自己的小鸡。记得有一回,我选的是一只深色芦花鸡,花纹细腻繁复,比一般的黄毛小鸡更具美感,我很得意,撒谷喂水时,分外留意,还时不时捉来手中抚摩,捉几只肥虫子让它吃独食,也可能是关照过度吧,它后来开始打盹了——小鸡一旦打起盹来就是得病的先兆,母亲就会把它们隔离起来,专门伺弄,喂去壳精白米,多晒太阳。有时能救活,有时不能够。我那只芦花鸡就没能救回。哥哥自认为大了,他不屑于养小鸡,也无意认领私生鸡,他风风火火地在满地滚的小鸡里跑来冲去,却神奇地一只都没有踩死。他踩的总是鸡屎。
因这些家养牲畜之故,母亲除了修整宅子,还在不断地搭盖羊圈、猪圈、兔笼、鸡屋、茅房之类,老房子被拉成长长一排。春节贴对联和喜庆,也包括那些羊圈、猪圈、鸡屋等处,依稀记得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我们小孩追跑打闹时,从屋东头一口气跑到西头,左一道右一道的踏门槛,屋前屋后的绕,大有千山万水之感,很是带劲。
房间多了,尤其适合躲猫猫。当时乡下兴着添置一种家具,叫做床柜,几乎家家都有,是四四方方的两只连体大木柜,可以用来置放各样东西,铺上棉絮和床单,支上蚊帐,又成了极好的一张卧床。捉迷藏时,把床褥掀掉,柜门抬起,团着身子藏进去,除了有些闷气,除了有时会碰上小虫子小蜘蛛,实在是最妙的隐身处。此外,还有床肚、箩框下、帐子角、茅房后、凉席卷、柴堆里等各样的别窍处。几场猫猫下来,总是一头草灰一身汗,太过瘾了。
老家堂屋的正厅墙上,总贴着哥哥和姐姐的喜报和奖状。我们那里的人家,都特别喜欢贴小孩奖状,不论荣誉大小,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这么一片墙壁,贴得热闹。直到我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满百分喜报和三好学生奖状,算是了却了儿时的梦想。
母亲喜欢养花,老屋门前,是一长排花圃,碎砖头垒成三角底座,上方交叉编织着篾条,形成二方连续的菱形篱笆。为抵挡屋檐雨滴冲散泥土,花圃靠内墙的部分,总还铺排着吃河蚌留下的蚌壳,精心又简洁地形成实用装饰。母亲的花都是家常品种,主要是图它们的轮流开放与不同颜色,比如鸡冠花、太阳花、龙爪花、百日红、指甲花、虞美人、菊花、懒婆娘花一类。至今,我对花朵的审美似乎都还停留在老屋所给我的阶段,每看到这几样乡野之花,就亲切得不行,觉得大朴大素大美。其中那懒婆娘花也即晚饭花,它只在晚暮时分开放,明亮的紫红,香气甜俗,花朵密集。有时我会没心没肺地摘下许多,串成长条,用来做成项链或耳环。姐姐带上花朵项链,盛装一样,去找邻居家的几个同学一起玩。
老家一直养猫,有时走丢或老病,就接着再养,长年不断。有时暑假碰到是这只猫,再到下一个寒假,发现是另一只。我初中那三年,所养的猫,母亲给它取的名字叫“画虎”,因它身上虎纹突出。为讨画虎欢心,我常蹲在桌下,与它分吃蒸山芋、煮杂鱼之类。
除了猫,老屋里最常光顾的是燕子。晚上睡觉关门闭户,母亲都会提醒我们,确认老燕子是不是回窝了,如果没有,得替它留半边门或一扇窗。老家那一带,燕子跟人的关系真是好哇。每到春天,各家的小孩子们都会互相攀比:你家今年有燕子来做窝了吗。谁家要是没有,那真是太失落了。老家因为有两排屋子,前屋后屋各有一窝,最多时,有过三窝。因为我乳名“小燕”,似乎更多些私念,没事就仰着头看。看那燕子夫妇,衔着枝条树叶棉絮土坷拉,吐着唾液,慢慢地做出半只大碗一样的灰白色燕窝,然后产蛋,然后孵出雏燕,然后出去觅食。每至母燕衔食归来,整个窝里只见四五只粉色嘴巴,张开着挤挤挨挨叫个不停,真正是特别形象的“嗷嗷待哺”。
梁上有燕,有吉祥喜悦之感,但燕子屎也够受的。燕窝下方一平米左右的地方,常年由它们落下灰白的粪便,进出都得让着。有时外公会铺上干草或碎土,有时也懒得铺,左右是“拂去还来”的,新屋的地砖虽然要珍爱,但燕子粪嘛,又能脏到哪里呢。
老家屋内常有挂东西的铁挂钩,铁挂钩一般固定在二梁,堂屋卧室皆有,用以悬挂各种东西,其功能类似于食柜或壁柜。一般到冬天悬以鱼肉,平时则挂四时点心。我们那里看望产妇或老人,喜欢送油馓子、脆饼之类,到春节前后走亲访友,则喜欢割上几斤五花肉,包上京果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待客走后,家里大人都会把这些点心食物,郑重地高高悬于大挂钩上,小孩和小猫小狗都只能望钩空叹。
我总记得老屋里冬天的日头。很冷,太阳光窄窄地投进堂屋,随着时间慢慢移动。外婆坐在木椅子上,母亲坐在小木椅上。膝上放着竹筛,在剥花生,或者剥玉米,捡黄豆。过一会儿,两人抬身,挪下椅子,再过一会儿,又挪下椅子,追随着那窄窄一道日光的照耀。花猫在他们脚下打呼噜。老母鸡在扒院子里的土。羊在附近的坡子上叫。
老屋越来越老了,母亲也老了。老槐树,花草果树。猫洞,燕子窝,羊圈。记忆所附着的空间与物,统统化为乌有。
程晓枫2022-12-01 14:02:44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