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镇情事(短篇小说)

楼主:罗锡文 字数:12811字 评论数:17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双河镇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稀罕年轻人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些玩意儿,他们常对外来客商或看起来既像读书人又像是探险者的人说,双河镇这几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井字形的几条街,街上的商铺、码头,码头一侧坡段上遮天蔽日,状若绿色蘑菇云的黄葛树,另一侧的一排木格子吊脚楼,全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就连每天大清早土狗的吠叫,血旺铺猪血的腥味,青屁股娃娃上学时的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北街李家饭馆跟牛奶一样白的猪心肺汤水,都是老样子老味道,完全没变嘛。幺姑刚嫁到双河镇时看到的双河及其两岸景致,不管怎么看,什么时候看,也毫无变化,只看一眼,眼睛就晃晃的,晃晃之后,还是那种景象。但夏天上河涨水,褐红色的洪水将河滩淹没,她男人就指着一个个簸箕大小的漩涡和无数死畜尸体树枝等杂物对她说,还说没变,你好生点看看,也就是双河镇地势高,咱们这二层平房更高,不然必被水淹,人被淹死了,龙王爷倒是从漩涡里漩出来了。女人看了看男子肥大的肚子,说,那不是漩涡,是你肚脐眼,什么臭气都出来了。男人以为女人说笑话,不恼。女人说,洪水再猛,也就凶两三天,雨一停,它就折腾不起了,一眨眼就退了,沙滩还是沙滩。男人鄙夷地想,女人脑壳里装的是啥子?呵,全是沙子。但他不敢这么说,便吹着口哨,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出去了。
这日,幺姑跟往常一样站在窗前,望着空空如也的,泛着白光的沙滩,心想,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来了。
幺姑惦记着的“他”便是留在镇上的为数不多的年轻男子之一的肖二娃。她不清楚他为啥不跟镇上和镇附近的年轻人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即使不去工地上受累受苦,就去大城市玩耍一圈,也比窝在这芝麻大的乡野村镇强。不过,跟很多女人一样,幺姑只是一时兴起,不会过多地为这些跟自己关联不大的问题而费心劳神。她只记得她和她男人半年前卖了那二层平房,买下这吊脚楼,刚一推开窗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河滩上的肖二娃,立马便更正了自己之前的看法,惊呼眼前的河滩跟之前看到的不一样,或者说,被她视作死板死寂的双河景致,因肖二娃的存在而变得如此美妙生动。肖二娃光着膀子,肩上胡乱地披着一件汗衫,裤腿挽得很高,但一边高一边低,高的那边露出了屁股的一截。幺姑觉得好笑,就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心想这幺哥倒是活得活泛自在,说不定还一身汗臭呢。越想越觉得好笑,就一直笑,直到她看到一头壮硕水牛从水中冒出来,浑身散发黑漆漆水灵灵的光。水牛一出水,年轻男子就走上去,抓住了拴着水牛鼻子的绳子。原来是个放牛的。幺姑失望地收起了笑容,打了个哈欠,不料眼皮却跳了起来,就跟眼皮里面的肉在冒泡泡似的。只见那年轻男子将牛拉到岸边的几根树木旁边,放开了绳子,让牛径直在树木之间走动,吃草,他则寻了一处地方,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幺姑眼睛再好,也没看见他嘴里嚼着的一根青草和左边嘴唇上的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痕。后来幺姑才看到,惊讶这疤痕不仅没有坏了肖二娃的样子,相反,却让他越发显得有股子匪气,十分中看。肖二娃从不对人谈及这疤痕的来历,自然也对它是否影响了自己的样子没什么多余的想法。那天,幺姑就看到肖二娃牵牛时就离开了窗子。但令她惊讶的是,只要在下午,或者说吃晚饭前一两个时辰,他就会出现在沙滩上,不是牛先出现,就是他先出现,但他先出现的原因是,牛先是泡在水里的。就这样,大半年快过去了,肖二娃多数时候都在河滩上和附近的草坡上放牛,幺姑心里也就起了一点波纹,那些纹理开始时很浅很浅,慢慢地,便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多,越开越深,一次次撞击着心子,先是一点被水碰到时微弱的感觉,然后是酥痒,再后就有些沉受不住了,那些波纹成了波浪,一次次不轻不重,但从不间断地冲向她心脏和神经。夏天来临,要是看到他光着膀子在河滩出现,那些波纹就变成波涛,时而汹涌,时而激荡,时而野蛮,让她身体隐秘的部位燥热,胸上那对让他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的乳房就跟被人在下面用东西在顶似的,活蹦乱跳,左晃右摇。
但这天到了镇上炊烟升起,放学的学生野驴一般冲出镇东头的学校,卖卤肉的摊贩已经在吊脚楼前的青石板上摆好摊子,卤肉香味飘满河滩,码头上那班准时将一群搞基建的工作人员送到对岸,曾经被土匪用作土灶,将蒸笼放置在土灶中蒸人的半人高的土台子周围被卖耗子药等人占据,曾经将几个地主和他们的子嗣吊死的黄葛树露出迎接残阳软软红红的光时,肖二娃没有出现在河滩上,那水牛也没出现。吃过晚饭,河滩上横着一层黄白夹杂的薄雾,码头上照旧来人不绝,一个妇人呼叫贪玩的儿子的声音响彻与码头相衔的街口,沙滩的颜色开始变深,沙滩旁边几根树木就跟要断气似的,河水似乎停止了流动时,幺姑看起来安静无比实则焦躁不安地站在窗前,仍然没有见到肖二娃的出现。
幺姑得知肖二娃的名字是在码头接她妹妹的那日。
她妹妹是第一次来双河镇,幺姑出嫁时,她就在家门口哭过一阵,便转身走了。幺姑她娘说她妹妹还得念书。倒是排行在幺姑和妹子之间的家中唯一男丁,也叫二娃的兄弟陪着走了很久,本来想背背她的,她拒绝了,说那是老一辈的规矩,早过时了。做姐夫的男人站在旁边不冷不热的,肥大的身子虽说高度只达幺姑兄弟耳根,但要论宽度,幺姑兄弟就显得跟一块薄木板似的。这番妹子来看姐姐,是因为考上了大学,过来报喜。幺姑问及爹妈为啥不来,妹子说不是农忙吗?原本二哥也要来的,却被爹妈拦下了。姐妹俩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走上码头十几级的石梯,然后走到黄葛树下。这时,肖二娃正赶着他那头壮实的水牛从街口边的青石板道上过。幺姑一看就明白,这小幺哥又要去河滩了。看看时间尚早,却也知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是吃夜饭的时候。令幺姑欣喜的是,肖二娃在走过街口,快要走进幺姑家所在的那一溜吊脚楼的阴影中时,几次转回头来看了自己,目光不时地落到自己身上。这一看不打紧,反倒让幺姑感到莫名的兴奋和大胆,便趁妹子跟旁边卖廉价首饰的摊贩说话的时候,问旁边一个妇人,刚才牵牛过去的那幺哥,姓甚名谁,哪儿人。那妇人不屑地说,镇北边村子里的,都叫他肖二娃。幺姑知道双河镇北边是一片水田和庄稼地,过了这片平地就是距双河镇最近的村子,村子背后是山。早年村中男子每逢夏天都爱到双河里洗澡,放牛,闲玩,那时的双河干净清澈。因早先另有一条小河从山背后流出来,在距离镇子几里地跟双河合流,双河是名副其实的双河,双河镇之名由此而来。据说在几十年前,因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泥石将河道堵塞,那二指宽的河道就断了。不知何故,那河水也消失不见了,堵塞处也没出现堰塞湖,时下流过双河镇的就是孤孤单单的一条河。正问着,放牛男子已经消失在吊脚楼的阴影深处。
回家的路上,幺姑问妹妹看见刚才那个牵牛的小伙子了没有。
妹妹说,不就是一个牵牛的吗?有啥看头,估计小学都没毕业。
幺姑笑道,我晓得你考上了大学,该你拽。但你都还没闻到大学校里面的味道,就瞧不起人啦?
妹妹说,我哪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双河这个地方挺有意思的,人都好像活在远古时期,怪兮兮神秘秘。
幺姑说,你骂姐姐我嫁错了地方,还是骂姐姐原始人一个?
妹妹说,没有没有。
幺姑说,那你说,那牵牛的小伙子好看,还是你二哥好看?
妹妹说,大姐,你才嫁人多久呀,怎么变得这么俗气?
幺姑说,明告诉你了,老大我就是俗气。俗气好,接地气,地气接上了,才有底气,有了底气,才有脾气。说说看,那小子跟你二哥比,哪个的人材好?
妹妹说,一个放牛的,怎么能跟二哥比?二哥再不济都是高中毕业的。
幺姑说,又来了。我是说样子。
妹妹说,没看清楚。
幺姑说,说个大概。
妹妹说,姐夫最好看,浑身肉嘟嘟的。
幺姑揪了一下妹妹的胳膊,道,就你嘴巴狡,看老大我怎么收拾你。
幺姑心里就记住了肖二娃的名字。巧的是,送妹妹离开的那天,还是在码头的黄葛树下。不过这次没看到那头威风凛凛的水牛,只看见肖二娃一个人坐了渡船从对岸过来,还是光着膀子,汗衫胡乱但在幺姑看来极其有男人风味地披在肩上。同时,她也看到肖二娃嘴唇上的那道疤痕,也牢牢地记住了。更让她欣喜的是,肖二娃还几次朝两人看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看起来冰冷的眼神和浓眉,让她几乎晕厥过去。她在送走妹妹后,去菜场买菜时就想,这可是双河镇最好看的男子了。回来,做好了一桌饭菜,对一边看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扒拉着饭菜的丈夫说,我嫁到你们双河时,刚开始还以为你们这破地方拉屎不生蛆,没想到还是一个风水宝地。她原本要说这破地方竟然有不少的好看妹子和男子,但担心男人想歪了,才说风水宝地。丈夫头也不抬地说,是我有眼光,弄了一个美女回来,镇上那些杂种都眼馋死了。此话中听,幺姑心里高兴,但感觉却没以前那么爽,心里一时堵得慌,一时有一个劲地怒放心花。幺姑说,吃饭就吃饭,就晓得看手机,当心把自己自己看成秧鸡。男人将手机放在一边,说,我也才看一会儿,一个上午都忙生意。幺姑说,台球生意嘛,也就是闹哄哄的,要花你多少时间?我早就说过了,英式台球是有生意的,怎么样?男人说,有是有,但镇上年轻人少了,即使有,也都是假期和过年时好点,打美式台球的要多得多。幺姑说,管他多不多,只要有钱赚就行。男人又开始看手机。女人说,叫你吃饭,你看个啥手机?吃饭!几乎是吼起来了。男人无奈,放下手机,道,好好好,吃吃吃。幺姑说,明年看看,要是台球生意不好,就改成饭馆。男人说,到时候再说。
没有见到肖二娃出现在河滩,幺姑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天擦黑的时候,她蔫蔫地下了楼,想到河滩上去走走,散散心,看能不能在哪儿碰到他。这么一想,她立马又精神百倍,身上莫名其妙地起了汗水,让她不胜其烦,同时又觉得真的能在码头上看到他,甚至他就在黄葛树下等她见面似的。这一想不打紧,要紧的是赶紧得洗洗身子,换身衣服,补补妆。事情就这么做了,一身芬芳,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码头,装着没事似的跟一些熟人打招呼,说一些地方上的人事。其实,幺姑还不完全全然知晓地方上人事是怎么一回事,她也跟刚出嫁的女子一样,对地方上的人事兴致不高。熟人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方知她不是来跟他们闲聊的,便知趣地走开了。到了最后一班渡船收班,她都没见到肖二娃的影子,才明白自己是瞎想了,白来这么一趟了。黄葛树巨大的伞盖遮住了天空,但斜着看上去,幺姑还是看到了满天繁星。但幺姑心里烦躁,对星星提不起兴趣,只好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去。但在刚要上楼的当儿,突然想起丈夫的台球馆,心想时间尚早,不如过去看看。刚走到台球馆门口,还没看见丈夫肥圆的身子,就看到肖二娃正在跟几个全部光着膀子的人在打台球。肖二娃一改常态,穿着一件黑色T恤。这反倒让幺姑觉得他没有之前看起来帅气,特别是在河滩上光着膀子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或躺在草丛中双臂枕着脑袋睡觉的样子,才是她最喜欢的肖二娃的样子。在她看来,现在的丈夫就是一只河马,她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河马,就指着河马对丈夫说,你前世今生来世,都是它。丈夫拍着自己肥得锃亮的肚子,不恼,反倒自以为那身肥肉是大富大贵的象征,双河镇好多篾片身材的男人都羡慕得嘴巴张得比河马嘴还大。幺姑说,别人那是在糟蹋你,埋汰你,哼,你以为他们背后没骂你是肥猪?男人说,骂又怎么样?没福气就得认。幺姑说,你再长几斤肉,这楼都要垮了。男人说,地震最好。幺姑说,话说过了,在家里说也就说了,要是在外面说,被人抓住把柄,告上去,你得脱几层皮。男人说,那我把黄葛树一头撞断,该没问题了吧?幺姑哈哈大笑,那不是河马干的事。男人说,谁干的?你干的。幺姑说,大象。男人说,我老丈人倒长得像大象。幺姑扑上去,按住男人的嘴巴,说,把嘴巴给你撕烂。男人手臂轻轻一挥,身子一侧,幺姑就倒在了床上,这回轮到男人仰起脖子大笑不止,身上的肉就跟身子里有人用东西在往外一下一下地撞似的。
幺姑站在门外的阴影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打台球的肖二娃。但好景不长,因为几个球的争议,几个人剧烈地争吵起来。幺姑看清楚了,那几个光着膀子的全是中年人,旁边打台球的倒是有几个年轻男子。幺姑这才明白是学生哥哥们的暑假,那几个年轻男子满脸的稚嫩,一看就是知道是学生。幺姑看到丈夫像一个巨大的,刚刚雕刻好的石磙子出现的时候,几个人已经打了起来。
事情得到平息,不是镇派出所的人的到来,而是幺姑看到一个精瘦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把匕首,凶狠地朝肖二娃扎去。
幺姑大喊,杀人啦!
就这么一句,几个光膀子男人就愣了。肖二娃趁机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一般挣脱出来,在跑过门口时,看了她一样,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损失不大,幺姑和她丈夫也没多说什么,就让派出所的人走了。几个光膀子男人倒也和气,说,今天搅扰了你们的生意,今天多打两盘,改天再来。
幺姑男人走过去对几个吓得站在台球桌一侧的几个年轻娃娃说,不要怕,怕啥?没事了,没事了,你们继续打。
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又打了几盘,付了钱,才离去。
回到家中,已是子夜时分。
幺姑故意问丈夫,刚才被打的那个穿黑色T恤的,是谁?你们是熟人?
丈夫说,你这就是屁话了,后村的肖二娃,穷酸酸一个,放牛的。你不是说看见过他在河滩上放牛的吗?去他娘的,呵,啥玩意儿,钱没几个,婆娘也找不到,就守着一头耕牛,说话还冲。
幺姑说,你狗日的才说屁话。当初我问你认不认得沙滩上放牛的,你不是说不认识吗?
丈夫走进浴室,又马尚折出来,说,我没看,还以为是别的人。肖二娃那小子,今天要不是跑得快,手脚肯定被打断。
幺姑说,不就是几个球的争议吗,犯得着断人手脚?这心也太黑了,比煤炭,比墨汁还黑。你们这些东西,胀饱了饭,就晓得干这些烂事,当心遭到报应。
丈夫走进浴室,说,是争议球啊,可社会上那些混混,能讲道理?会讲道理?谁跟他们讲得了道理?只有拳头,枪子儿,刀子,炸药,才是道理。
幺姑说,你这话才是百分之一万的屁话,派出所的人来之前,那几个大哥说话不是挺在理的吗?他们哪里像蛮不讲理的样子?
丈夫说,我们是熟人,他们得给老子面子。
幺姑说,肖二娃来打台球,就是照顾我们的生意,是给你面子。你说话不要偏,当心长成歪嘴,偏颈儿。
丈夫说,肖二娃那号人,我看不起。
幺姑说,你瞧不起他,他瞧得起你?
丈夫说,他杂种就不会说话,就是这事儿吧,他就是碰到了那个粉球,该罚分,可他狡着嘴巴却不承认,还说别人眼瞎。他杂种嘴巴上的伤疤,就是这样被人给砍的。
幺姑终于明白了肖二娃嘴唇上的疤痕的来历了。
丈夫说,巴不得那几个人把他杂种给弄残。
幺姑说,尽说挨刀砍脑壳的话。
丈夫说,不是我挨刀砍脑壳,在双河,穷光蛋才挨刀,肖二娃那杂毛才该挑脚筋砍脑壳。
幺姑不言语了。男人在浴室洗得舒坦,便吹起了小曲。幺姑听得心烦,便吼道,深更半夜,你吹壳子?没想男人越吹越欢,还不时地拍着不知是肚子还是屁股,噼噼啪啪地打着节拍。
幺姑无奈,便走到窗前,望着被镇上已经为数不多的灯光映照得十分曼妙的双河光景,一时心思烦乱。那片半年来深深地吸引了她眼球的河滩,时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就像一片黑暗中的巨大的奶酪,发着霉,霉长出无数丝状物,将四周的黑暗映衬得迷迷离离模模糊糊,幺姑的目光也就无处寻觅,却始终没有停止要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到一个人一条健壮的水牛的愿望。
丈夫洗完了,说,你要洗不?要洗赶快,我完了。
幺姑本想问,这几天,肖二娃都在馆里打台球吗?却不知如何开口。
丈夫加大了音量,问你哪,你在干什么?赶快去洗。
幺姑狠狠地说,听见了,就你话多!
洗完澡,幺姑坐在窗前,面前是一杯菊花茶。菊花茶的香气被从双河上吹来的风给吹散了,幺姑没闻到一丝一缕的菊花的味道,倒是闻到了风中夹杂着的河水和泥巴的腥气,或许是鱼的腥味,新鲜,刺激,比菊花茶的香味更让幺姑清醒了许多。洗澡带来的热气热汗将沐浴液的味道也弄到鼻子里,反倒让让她感到不爽。
幺姑望着像一匹薄绢的河面,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漂亮影子,但幺姑却视而不见,她的注意力在河滩上。但菊花茶冷却下去,她也感觉到了一丝接近后半夜的凉意时,河滩上模糊一片,迷茫一片,空空如也,恍若这地方还没出现过幺姑看见过的那种光景。
尽管倦意袭来,幺姑还是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丈夫催促了两次,见她纹丝不动,自己却熬不住困倦,便打了几个哈欠,说,那我先睡了。
肖二娃在台球馆里打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对男人这种动不动就拳加相加的行为,幺姑向来不以为然,她曾对丈夫说,老天爷将你们男人弄到地上来,出了陪女人之外,就是来打架的。男人嘿嘿干笑几声,未置可否。
令幺姑高兴的是,第二天傍晚时分,肖二娃出现在河滩上。与之前不同的是,河滩上多了几个游泳的人。幺姑先是看见几个只在腰身间缠着遮羞物的男子,之后看见靠近树林的那片凌乱的鹅卵石堆上,还有几个女子,有的坐着,有的背着手望着河面,似乎在期待什么,有的在鹅卵石上小步跳着,走着,似乎在喊着什么。就在幺姑以为有了这些捣乱的家伙,肖二娃是不会出现时,一头健硕的水牛出现在河滩上,幺姑已经能准确无误地认出这个庞然大物。幺姑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心跳瞬间加速,她自己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满脸满身的燥热。距离水牛两三米远的地方,始终以光膀子,胡乱将汗衫披在肩膀上的形象出现在河边的肖二娃,以好不迥异于平常的神色和步子,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河滩上。幺姑没看出他和游泳的人打过招呼没有,她只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仿佛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东西,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摸到了他黑黝黝光溜溜的皮肤,极其真切清晰地听到了他和牛的呼吸声。其实,肖二娃和河滩上的男人都是熟人,也打了招呼的,但也仅仅是局限于打招呼,之后,肖二娃就讲牛牵到小树林旁边,让它悠然自得地吃草,他则坐在一棵树下,将身子靠在树干上,头了跟着靠着了,眼睛也闭上了。一个看起来是陪人来游泳的女子从鹅卵石那边过来,走过他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走到游泳者身边时,对同伴说,那小子连睡觉都带着一股子痞相。同伴说,就一个放牛的,比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女子说,莫乱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男子说,你说他一脸痞相,就不是乱说啦。女子说,男人痞,才让女人着迷嘛。旁边的人稀释各异地一阵乱笑。
夜色再次将双河镇包裹起来,游泳的男子心满意足地带着他们的女人,扛着巨大的橡胶圈,抽着香烟,哼着曲子,离开了河滩。
肖二娃在众人都离开之后,才赤条条地跳进河中,欢快地游动起来。迷糊之中,幺姑似乎看到了像一条鱼一样随意自在地游动的肖二娃,也似乎听到浪花翻滚的声音和肖二娃粗重的喘气声。她等到肖二娃上岸,在河滩上蹦跳一阵,穿上衣裤,牵着水牛,慢慢离开了河滩。
幺姑突然感到整个吊脚楼是如此空洞,恍若千万年才被人发现的溶洞,潮气甚重,湿冷无比,飘散着一股令她呼吸艰难的霉味。屋子里所有的摆设,值钱的,不值钱的,好看的,难看的,笨重的,轻巧的,真皮的,假皮的,等等,一刹那跟她没了关系,她不是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是那个在台球馆里厮混的肥胖男人。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嫁到这座吊脚楼上做女主人,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意。她永远记得的是她妈的那句话,好男人就一种:有钱。她爸也说,当年你妈嫁给我,就是看中了我们家的几亩地,三间瓦房,三头肥猪,一窝能生蛋的母鸡,一群嘎嘎嘎叫得欢实的鸭子。她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虽说丈夫貌不惊人,谈吐不雅,但钱有的是。但刚开始她却不信他那样子是有钱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嫁过来之后,才发现比她想象的还有钱,这吊脚楼只是其中一部分。
日子是安稳惬意的,即便毫无诗意的人,时不时也会被吊脚楼和双河的风光所吸引,感叹在这样的地方建房子养女人,实在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情,能有这样的家财,傍着这等风水,更是妙不可言。
但幺姑潜意识里始终觉得她的命不该全然如此,生活也还有不足,许多看似满意的地方却并非全是她中意之处,而跟男人的日子呢?只能说不好不坏,不咸不淡,不算相敬如宾,却也绝不至于貌合神离,但同床异梦的时候还是有的,至少她不否认这点,至于男人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想法,她不得而知。她相信去丈夫那地方打台球的,只有男人,她十分放心丈夫。但一旦闲下来,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尽管每次都要鄙视他的一身肥肉和平常之极的面孔,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有钱,有钱就可以忽略其他一切。再转念寻思,正因为有钱,他被别的女人瞧上的可能性也大。不过,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为此却没有多少醋意滋生,甚至还想,要是他真的买一个女人回来,说不定是好事。她十分明白,这男女一到谈婚论嫁了,就是买卖啦。她曾对一个同学说过,结婚了,生意就功德圆满了,婚姻嘛,说好听点,就是生意的最高境界。因此,她对于已成熟饭的婚姻,看得开,想得通,看得淡,觉得两口子怎么着都是合适的。
但肖二娃闯进了她的生命中来,埋藏在骨子里的青春年少时期对于爱情的懵懂憧憬和浪漫想象,像长期沉淀在河底的无数浮渣等,在某天被洪水或游泳的人一搅动,就全部冒出水面一样,重新让她想入非非,寡言寡味的生活又像可口的新鲜蔬菜烹制的菜肴一样,变得有滋有味,就连在她眼中是在平常之极的双河,也成了一条风光旖旎的爱情之河,那条在双河镇周边随处可见的水牛,也就成了她单相思里的爱情的见证者。
只有丈夫的出现,会破坏她的心境和情绪。
幺姑从此就爱去台球馆了,说闲得发慌,来帮忙照看生意,收收钱,还临时增加了一个售卖清凉饮品的柜子。但肖二娃很少来打台球,来的那几次,也就是心不在焉地打几局,抽几支烟,就付钱走人。
幺姑的妹妹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前后,又来过双河镇三次。第一次是幺姑刚到台球馆帮丈夫照看生意的几天,幺姑顺便也让她来台球馆玩,还问她对台球有没有兴趣。妹妹说,没,但可以玩,双河太落后啦。没想一打,就天赋满满,击球和准确度都让姐夫赞不绝口。那天肖二娃也在,照旧是那副心不在焉,对啥都无所谓的神态,就跟在河滩上放牛一样,似乎双河镇乃至整个世界都跟他失去了关系。但他偶尔也站在一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幺姑妹妹跟姐夫打球。幺姑倒有了时机好生看看她已经定为梦中情人的肖二娃。肖二娃来买烟,她一时手忙脚乱,舌头僵硬,反应迟钝,给错了香烟的品种。肖二娃面目淡然地站在她面前,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背心,一条半新旧的,膝盖处破了个洞,看起来很新潮的牛仔裤,脚套一双人字拖鞋。这阵装束,在幺姑眼里,无疑显得更加具有诱惑力,丈夫和妹妹打台球的情形几乎没入过她的眼睛。唯一能让她走到台球桌边的理由是,她可以假借对两个人的喝彩,以引起肖二娃的注意。
第二次是丈夫的生日,台球馆暂停营业一天。幺姑姐妹俩和丈夫及丈夫的两个亲戚,过河到对面的农家乐玩。在码头等登渡船时,肖二娃出现在他们身后,而且也要过河。这让幺姑兴奋异常,险些滑落到河中。渡船是机动船,启动时颠簸得厉害,站在船舱边上的肖二娃稳稳地站立着,像焊在金属壳上的一座人形雕塑。幺姑也晃动着,之前就故意拉着妹妹站在肖二娃旁边,一边说妹妹的衣服好看,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一边贪婪地闻着肖二娃身上的味道,她其实根本就说不清那是汗味还是沐浴液或别的什么洗身子的东西的味道,也就是说,她压根儿就没闻过妹妹身上的味道,她鼻子里灌满的是肖二娃身上的味道。当渡船的颠簸开始时,她假装站不稳,夸张是叫嚷着,顺势往后以倒,一条腿也后撤一步,正好撞到肖二娃怀中。肖二娃身子一硬,双腿一叉,双手朝前一挡,就将幺姑身子稳住了。幺姑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肖二娃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幺姑原本想说,哎呀,你不就是在咱们家台球馆里打台球的帅哥吗?好凑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但肖二娃冷冰冰的脸色让她压住了话头,她侧身对丈夫说,这小幺哥不就是打台球的那个闷罐罐吗?今天在这里遇到了。丈夫看了看那男子,又看看幺姑的妹妹,说,什么遇到了?我才遇得到你了,今天大家耍高兴,别的就莫扯了。幺姑妹妹不知何故,竟将幺姑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跨一步,横在幺姑和肖二娃之间。幺姑看了看身后的河面,小声说,站稳了,小心掉下去。妹妹说,该小心的是你,看你慌脚忙爪的。幺姑说,我慌什么?你说我慌什么?妹妹说,这话该是我问你了,上船时你就慌乱得很,不是差点落到水里了吗?幺姑说,不是船在摇晃吗?这条该死得破船。妹妹说,所以,我要你站稳了。幺姑说,你懂什么?姐姐我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犯得着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吗?妹妹说,我看你就是慌。船靠岸了。幺姑男人跳下船,走到幺姑妹妹跟前说,你今天比以前哪天的话都多。幺姑说,也就跟我说了几句,算多?男人说,跟以前比较嘛,就是进步,多说话,对念大学都有好处的。幺姑惦记着身后的肖二娃,一边说,假老练一个,人家都是大学生了,还要你来指教,一边在岸上四处巡视,却不见了肖二娃的踪影。
第三次是幺姑妹妹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跟老爸老妈一起到双河镇来看幺姑。幺姑男人说,你妹妹来也就来了,可你爸妈都来了,明摆着就是炫耀显摆。幺姑说,有什么显摆炫耀的?现在考上大学又不是三十年前,一个乡镇才一两个,都敲锣打鼓的,热闹好久,现在不同了。爸妈好久没来,也是想你这个女婿,才一起来的。男人干笑几声,便说,我又不是不欢迎他们,随便说说。人到齐之后,爸妈便寻了人打麻将去了,幺姑便建议三人去河边游泳,还说,最近没下过大雨,就没有洪水,双河清澈见底,不去游泳对不起双河的这条母亲河。幺姑男人说,酸。看了看幺姑妹妹,说,只要大学生点头,今天生意就改在晚上,下午就去洗澡游泳。幺姑说,你不要逞能游过河去,去年热天有两个比你游泳技术高很多的小伙子倒是游过去了,但从此就没回来。男人说,不是在下游找到尸体了吗?妹妹吃吃笑道,姐姐的意思是他们淹死了。男人说,还是大学生厉害。下午,三人带上泳衣,幺姑男人还扛着一只黑色橡胶圈,兴致勃勃地去了河滩。幺姑的感觉是对的,在他们和一群双河镇的泳者们到来没多久,肖二娃就赶着他的水牛出现在河滩。幺姑瞬间就变了一个人,在河滩上一会儿蹦跳,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做出淑女状,坐在沙滩上默默地望着河面,其实是在偷窥光着膀子,胡乱地将汗衫披在肩膀上的肖二娃。幺姑男人则拿出几瓶饮料和啤酒,几包卤猪肉、麻辣柠檬鸡爪、香辣兔肉牛肉,一袋盐煮花生,一袋五香瓜子,一些干香蕉片,跟幺姑的妹妹坐在一起吃。幺姑自然也会过来凑热闹,吃东西,但眼光始终没离开过肖二娃。幺姑妹妹偶尔也顺着幺姑的眼光看过去了,也看到了肖二娃。那时,肖二娃正坐在小树林便的草地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幺姑男人则将注意力放在幺姑妹妹身上,一个劲地催促她吃东西,喝饮料。幺姑妹妹悄悄对幺姑说,姐夫胖得跟河马似的。幺姑看也不看男人一眼,撇嘴道,就一个胎神。姐妹俩咯咯地笑了起来。笑毕,幺姑又朝肖二娃看去。肖二娃也正往这边看。幺姑一时间慌了手脚,手挥了一下,将男人手中的啤酒瓶碰落。男人乜着眼睛看了看幺姑,再看看远处那个光膀子男人,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将啤酒瓶子拿起来,一扬胳膊,瓶子便飞到了河中。幺姑妹妹说,姐夫,喝这瓶。男子见妹妹亲自替自己开了啤酒瓶子,刚才的不快立马消失,接过女孩子手中的啤酒瓶,仰脖便喝了一大口,满足地拍打着白花花的肚皮。幺姑佯装恼怒地说,拍那么响,人皮鼓啊?幺姑妹妹笑了起来,却忍不住又顺着幺姑的眼光,看到了扔掉了烟头的肖二娃,嘴巴不禁抿了几下。幺姑丈夫说,下水吧。这个时候,幺姑才不得不收敛住心思,跟丈夫,拉着妹妹朝浅水出走去。幺姑在跟丈夫和妹妹戏水的时候,肚子里一个劲地叫嚷,肖二娃,狗日的肖二娃,老娘今天使出浑身解数,都是为了你,因为你,做给你看的,你小子可要看明白,要懂起哦。
日子一天天过去,幺姑不记得妹妹什么时候才离家去念大学,也不记得肖二娃是从什么时候多日不再去丈夫的台球馆打台球,她只记得他最后一次来打台球时,又跟一个打球的男子互殴的情形,那男子被打趴在地。她简直要发狂了,以为肖二娃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搁哪儿都是一个狠角色,也在当天晚上关门时对男人这么说过。这一说不打紧,要紧的是,当天晚上两口子在床上就眼对眼地干上了。
男人说,早看出你看上了放牛的杂种。
幺姑说,我不就说他打架野,是个男人,你怎么就扯到歪边去了?
男人说,你以为我是瞎子?
幺姑说,真要把话扯烂了说?
男人说,随便你。
幺姑说,话扯烂了,就圆不回去了。
男人说,屁话多。
幺姑说,你看我妹妹的眼神,不是瞎子,是钩子。你狗日的肯定以为我才瞎了,什么也没看见,看见了也等于没看见,你狗日的还会说,我是对我小姨妹好,对她好,就是对自己的婆娘好,对自己的婆娘好了,就可以对别的女人好了。
男人说,嘢,没看出你口才比中学的老师还厉害。说,继续说。
幺姑说,没了。
男人说,我也没了。
幺姑说,你想怎么样?
男人说,问你自己。
幺姑说,我们结婚才大半年,这样子闹来闹去,双河镇上的那些娼妇嫖客的口水都会把我们淹死。
男人说,双河镇上都没几个人认识你,你算啥?你不就是仗着这个,天天趴在床上看河滩上那个穷酸放牛娃吗?说白了,双河镇的人买账,是买老子的。
幺姑说,老子,你是谁的老子?你狗日的,把话说清楚。
男人说,老子不老子的没关系。你想怎样,就怎样,随便你。
幺姑说,随便你。
男人说,随便你。
幺姑说,还是一起过。
男人说,随便你。
幺姑说,不过,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再打我妹妹的主意,她是大学生,你不配。
男人说,我是不配,但我有钱。这世道,钱才是老大,老祖宗说得好,钱就是万能的。
幺姑说,对,钱确实是万能的,我懂,不用你教。不过,即使双河镇的钱都是你的,也不许你再打我妹妹的主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男人说,谁欺负谁,你自己心里没底吗?呵,呵呵,还倒打老子一钉耙。你欺负我,我不跟你计较,男人嘛,肚子大,肚量更大。不过,我倒觉得那穷酸小子倒是配你,你让全双河镇的人来看看,他们肯定说,你们十分般配,他都是你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了,你们是城隍庙的鼓槌——天生的一对。
幺姑说,我跟你不一样,你那是歪主意,我也就是多看了他几眼。
男人说,还想看的话,不必跟我打招呼。你怎么看他在河边放牛还是洗澡,随便你。要是他来打台球了,请问婆娘,我可以通知你吗?
幺姑说,你那个又脏又臭的台球馆,老娘不稀罕。
男人说,有人稀罕,而且多的是。我就没搞懂,一个球鸡巴钱都没几个的穷鬼,你竟然来劲了?莫非他那东西比马鸡巴还大?
幺姑说,说实话,人家就是比你长得好看。
男人说,笑死先人了。一张黑黢黢的臭脸,穷鬼的脸,死人的脸,你他娘的竟然流起了口水。就算是你说的好看吧,但它变不成票子,票子上会是一张穷脸,印上一个“穷”吗?幸亏我牙齿结实,不然得全笑掉。我先把话撂这里了,你跟他不出一个月,就得想念老子保险箱里一摞一摞的票子。我真他娘的瞎眼啦,竟然娶了你这样的一个蠢婆娘。
幺姑说,承认自己是瞎子啦?
男人说,随便你怎么说。
幺姑说,我也把话撂这里了,你要是再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说,你要是不说我还真还没搞明白,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死了确实难看。
幺姑说,你狗日的诅咒我死?
男人说,是放牛的说你美若天仙。
幺姑说,我什么也没做。
男人说,那就睡觉呗。
幺姑说,睡隔壁去。
男人说,这可是你说的?
幺姑说,是我说的,赶快点滚过去。
男人说,哎呀,月儿圆圆像硬币,翻身富豪睡隔壁。
幺姑说,满嘴臭气,滚!
男人说,满嘴臭气两夫妻,各睡各的甜蜜蜜。
幺姑说,滚!
吵架归吵架,两个人还是和和气气地住在一起,至少在双河镇人看来是这样。吊脚楼在外人眼里还是那么富有一吊子瘦瘦长长的诗意,只是没有了几十年前的丝竹之声、女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某寻欢男子粗鲁大声的喊叫声、顺河而来的木排或小船上的脚夫们在吊脚楼下唱起的小曲声,让他们觉得少了不少韵致。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日出日落都有野鸟飞过,那棵巨大苍老的黄葛树仿佛在向所有人畜演绎长生不老的生动情境,渡船上的人永远那么一副死水般的神色,跟长流不息的双河形成极其鲜明的映照,双河镇从未改变过它隐匿宁静和沧桑的气质和韵味,现在和将来也是。只是幺姑不再去台球馆看肖二娃打球,在她和丈夫吵架后的第二天就看见他牵着牛去了别的地方,让她好生郁闷。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肖二娃不再出现在河滩。
秋天在九月初露出了它开始变黄变凉的气色时,幺姑也得到了一个消息,肖二娃带着她妹妹走了。
有人说是肖二娃跟着幺姑妹妹到城里上大学了,但立马被幺姑父母流着眼泪否认。有人说,那年轻女子是被肖二娃强行带走了。但更多的人却笃信,是小女子心甘情愿跟着肖二娃走的。
罗锡文2022-11-29 15:49:34 发布在 红袖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