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君父(渣爹重生)

楼主:江矜溯 字数:92320字 评论数:7596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第五十八章】

“师父,”季延执着折扇,摇头迈入室内,顺手伸了个懒腰,才倚着窗框,似乎有些困意,“您遇到师弟的事,还是这么不冷静啊。”

“刘誉倒是肯放你进来。”商桐忌话音方落,才见季延隐晦地打着眼色,示意他仔细观察周围。整个万锦楼,安静而有秩序得,有些诡异,几乎被围困得密不透风,若有人想硬闯,怕是也难。商桐忌看了看门外,一时眼中微深。

“刑部还有几桩案子,始终在查,刘誉这些日子,可是半点不带闲的,”季延压低了声音,仅仅对得出口型,“譬如,排查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排查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这与裴续的事,有什么相干?商桐忌这般想的时候,不算特别有底气。裴续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几乎一瞬间,他就想到了秦浦泽。

这样的刺杀,为何裴续没有基本的反抗,或者说,这样的刺杀,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对于君王而言,施恩,是因为人有所用,而震慑,往往是出于警告。裴续十三岁启用,是因为陛下想培养,仅此而已,可在扶立太子的决意上,明显是裴续碍了路。何况,即使秦浦泽不动手,百年之后,秦俊熙若被太子嫉恨,裴续又哪有尸骨可存?

商桐忌神思混乱许久,才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忧虑。毕竟,秦浦泽要做一件事,似乎也未必要用这样的方式。更遑论,还有秦晰的存在。商绍渲的身世,瞒不了所有人,即使只是为了太子,秦浦泽也不应当太过难为裴续。但商桐忌更清楚地明白,这种事,从来赌不了万一。

“这世上,多的是聪明人,只求一死,也多得是聪明人,苦苦求生,”季延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室内,将商桐忌教他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而最后的语音,几乎微不可听,“所以,这个病,能不能治,就要看师父,究竟是想要他活着,还是想让他……”

商桐忌下意识直接对上季延的目光,心下瞬间凉入谷底。季延这样说,必然是从刘誉的言行中,看出了些什么。而以刘誉的作风,他的意思,基本便等同于秦浦泽的意思。裴续遭刺,是人为,抑或是意外,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结果。

裴续遇刺,能第一时间被君王所知,便证明了秦浦泽猜忌已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古今引起君主戒心的臣子,都少有好下场,最好最简单的,就是弄出一个缠绵病榻的丞相。这种情况下,明智的做法,莫过于顺势装病急流勇退。

可是,以裴续的心境,商桐忌太过清楚,怕是过刚易折,而一旦他采取强迫的方式,便足够让裴续痛恨他一辈子。这个选择,无非就是,裴续恨他,还是恨自己的差别。看着尚在昏迷的裴续,商桐忌惶惑许久,甚至有一种冲动,干脆让这次重伤直接延续下去的干净。

迈出万锦楼的大门前,季延看着周围的摆饰,心不在焉地开口:“师父,您这样狠不下心,等裴相真落到那种下场,不知您会不会后悔。”毕竟,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裴续神志不清,甚至不用下毒动手,任着伤势发展几日,这个死局,也就解了。

“你自己先管好刘誉吧。”推开门,商桐忌意味不明地笑笑,摇头径自往前走。这件事,他只能冒险向秦晰探探消息。时光已逝,他并非像年少时一般,自信于能把控全局,他只是觉得,有些想法,不用付诸实践,便只是简简单单一逝而过的念头,就已经足够伤人。

他固然可以一了百了,干脆地选择彻底切断裴续立足官场的可能,但是,一个人,生了病也不会好,那是个什么滋味,商桐忌不想让裴续过早地明白这种感觉,更何况还是他亲手促成。

当然,裴续的事情固然错综复杂,但秦晰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主要体现在谈话的难度上。很久之前,商桐忌觉得,自己与秦晰,可能算是八字不合,直至秦浦泽对上秦晰,也是臭着一张脸,他才不得不承认,秦晰这个人,确实是比较……有特色。

江矜溯2016-10-22 07:3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五十九章】

商桐忌原意是想从秦晰身上,大致推断出秦浦泽可能的意思,但计划总是不比变化,来得措手不及。秦晰倒是未将他直接拒之门外,但与客气也实在称不上一根毛的关系,几乎只是略略施舍了一个眼神,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陛下昨夜似是身体有恙,今日下了早朝便一直在寝殿,连皇后娘娘也未曾进去。”东宫的太监轻声开口。自从秦晰回宫以来,东宫上上下下或彻查,或牵连,如今调过来的一批,大致都算得上是宫中极有眼力的了。

身体抱恙?在这种时候,却又秘而不宣?“传过太医吗?”这种问题,作为臣子,问来确实有些牵强,但商桐忌到底还是探寻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略顿了顿。难道真的是多虑了,单纯巧合?

出于困惑,商桐忌也便视颜面如无物,直接快步跟上了秦晰。一路上,他都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停下脚步,才反应过来一个问题:秦晰居然能在君王抱恙时这么匆忙地过来探视,他竟然能有这种层次的觉悟?!

以商桐忌的认知,秦浦泽病了,秦晰不冷淡而无辜地来声“哦”,雪上加霜一番,已经是最高的精神追求了。总不能是几番跌宕下来,开窍了吧?

商桐忌抬目,正见寝殿前零散地站了一批人,都间或打量着日头,而秦俊熙孤身而立,眉间微蹙。连曾经能够在御书房通行无阻的三皇子都不见,这架势,明显是不许探视了。

“太子殿下留步,陛下圣体欠安,不见旁人。”刚到寝殿门口,秦晰便直接被拦下。一瞬间,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秦俊熙愣了愣,刚想开口,便直接被秦晰的声音盖过去了。

“上回是闲杂人等,此次便是旁人了,”秦晰面无表情地看着硬生生戳在他面前的人,半晌才在眼中渗出一丝困惑,“孤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好说话?”

一时间,万籁俱寂。从混乱中抽出心神,商桐忌直接如死鱼般袖手站在一旁,看起了好戏。这么多年,他完全摸不着门道的人少,而太子秦晰,便是这为数不多特例中的一份子。尘世间,活在条条框框中的人太多了,偏生秦浦泽不管他,别人又管不得他,倒是让秦晰的性子,尽是超于常理,偏又理所当然的作风。

这句话,确实不好回,秦晰往日温温诺诺、平和自处的样子深入人心,怕是十个有九个觉得他好拿捏,反倒忘了他的身份。门口的太监大致是第一次直面秦晰不留面子的问话,一时僵在那里,但好歹是御前的人,即刻便转了话锋:“殿下,……”

空灵的长剑出鞘声极快划过耳畔,商桐忌眼前刺目的剑光一晃,惊愣下还未开口,便见反射着刺目阳光的长剑生生抵在太监颈边,却是连皮肤都没有破开一滴血。此刻,殿门口才响起声声低呼,伴随着太监的颤抖声:“太……太……太子殿下……”

商桐忌是第一次见秦晰出手,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他倒是看得出秦晰是习武之人,但一直以为只是皇室防身的招数,如今虽看不出内力如何,单论剑术,墨鸿朗与他对上,三百招之内,怕是也难分高下。可墨鸿朗是江湖人,商桐忌怎么也没想过,作为太子,秦晰的功夫,居然倒是真不低。

而秦晰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半晌才觑了在长剑下哆嗦的人一眼:“抱歉,孤站久了,总是下意识活动一下,或者,你陪孤在门口再站一会,许就好了。”

在门口……再站一会,许、就、好、了?!商桐忌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执剑闯宫这种事情,居然还这么义正言辞,果然也只有秦晰做得出来。

江矜溯2016-11-04 11:30: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六十章】

僵持的氛围间,紧闭的大门骤然大开,门前零散站立的人稍一怔愣,便脸色一白,顺势俯跪了一地:“参见陛下。”一片死寂中,唯有秦晰单手执着长剑,堪堪与剑下的人并立。

秦浦泽一身浑厚庄重的云锦,精琢的金线在阳光下显得刺目,脸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幽深难测:“做什么?”秦晰站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手,长剑应势擦着衣衫落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被直指的太监瞬间跌坐在地上,强行抑制着哆嗦道:“参见陛下。”

秦晰缓缓敛袍下跪,微低着头,没有任何解释。秦浦泽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扫过阶前的众人,将目光缓缓凝在秦晰身上。半晌,他才将目光移向秦俊熙,缓和着口吻道:“无事,都退下吧,”秦浦泽轻轻推开蒋瑶汐扶着他的手,不辨喜怒地接了下一句,“秦晰留下。”

蒋瑶汐与秦浦泽曾经相知相伴多年,自然看得出他的脸色算不得太好,也不免蹙了蹙眉,有些无奈于这父子俩经年的旧账。

待得人散了干净,秦浦泽才转身迈入殿门:“跪什么,太子不是英勇得很吗?”

秦晰大概天生对“解释”二字,没有任何兴致,也没有什么动作。他不是第一次眼见秦浦泽拂袖而去,也不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君王冷眼相待,冷言申斥更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有些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

蒋瑶汐隐晦地摇了摇头,示意秦晰进来,只是回身的一刻,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太监。

秦晰在门口沉默许久,才无声地跟了进去。还未站定,就听内室传来一声低喝:“孽障,朕迟早能被他气死!”随后,便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瞬间止住了秦晰的步伐。

秦浦泽不喜太子,多年来,一直是朝堂的共识。立朝以来,储君早年不涉朝政的规矩不假,但真正完全照章办事的,古来少有。秦晰身为太子,十六岁依旧独立于朝政暗流之外,不外乎几种可能,其中的意味,几乎完全不用聪明人来揣测。这一点,秦浦泽知道,秦俊熙知道,朝臣知道,后宫知道,作为太子,秦晰自然更清楚地知道。

为君父所不喜,这是秦晰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使他形成这个想法的时候,都不确实明白其中的缘故,这就像秦俊熙能轻易获得秦浦泽的青睐,而自己只能让秦浦泽的目光从稍许的失望到全然漠视一样,理所当然。

他很早便看得懂,自己并不是在旁人的期盼中长大的,因为那些目光,有畏惧,有谄媚,有嫉恨,有失望,唯独没有喜悦,却分明都是笑容。生母被囚,母家势微,秦晰甚至不明白秦浦泽早年所立太子之位的目的是什么。从冲突到越来越无话可说的氛围中,秦晰混乱的记忆里,也偶尔闪现过一丝父慈子孝的影子,只是因为岁月太久,而显得虚幻遥远得几乎陌生。

对此,陈司谙曾经阐述过意见,他坚持认为,没有废位,就意味着秦浦泽的意思,还不够明朗,而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清局势变换。可是,连诡辩如陈司谙,也说不明白,这所谓的最后一刻,究竟要等到怎样的山穷水尽,才辨得清晰。

秦晰静静站定着,虚看门口的台阶,秦俊熙早已离开,但秦晰还是无意识地看着。他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好像,分明已经很多年,没有为这种事情,难过过了。

“晰儿?”蒋瑶汐出来后正见这一幕,一瞬间突然无端觉得,秦晰一贯平静的神色中,隐隐掺着一种并不明晰的混乱,就像是一个既成事实被打破的困惑,“怎么了,方才你父皇话说重了?”蒋瑶汐试探着开口问道。

“不是,是儿臣的错。”秦晰稍一怔愣,便反应过来,回答是一贯的公整而正式。

蒋瑶汐将可能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多遍,才意会过来:“慢着,你父皇不是这个意思。他其实,不是想责你,这只是一种掩饰性质的……”甫一开口,她也突然顿了顿,眉头微蹙,一时却也很难解释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思:“就像……嗔怒?”

蒋瑶汐便是出嫁前,也没少听到她爹一口一句“为父迟早被你气死!”可说归说,事后必然还是无可奈何地收拾烂摊子。更何况,今日的情况还不大一样。

江矜溯2016-11-13 14:34: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六十一章】

对着秦晰幽深无意的目光,蒋瑶汐原本想述之于口的话,一时也不知组织。秦晰的那种神情,谈不上欣喜,也算不得错愕,大致只是不解。他不是碍于身份,被迫放弃了这项权利,而是真真正正,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至今,她都困惑于秦浦泽当年的打算,若秦晰当真失去君王照拂,那上次的废位风波,怕是完全不能安然度过,可若秦浦泽有心栽培,即使当面严苛,秦晰又何故如此不清人情世故?

摇了摇头,蒋瑶汐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任着秦晰入了内室。此刻的秦浦泽,远没有方才对外的凌厉威压,面上略浮现着几丝病容。宫中的消息没有错传,秦浦泽确实圣体有碍,许是精力不济,只是坐在床畔,大半的身子斜靠,右手支着额头,强行打消着混沌的意识。

秦晰脚下缓缓顿住,正欲俯身下拜,便被秦浦泽虚虚抬手制止了:“免了。”说不上是被太子执剑闯宫一事气得没了脾气,还是因多年来首次见人遇事如此不通规矩觉得新奇,他难得有种夸不起来又骂不出口的情绪。为君多年,他习惯了被山呼万岁,习惯了一道圣旨再难违抗,习惯了避见后众人跪地相求,却也是头一次遇到被拦后直接硬闯的人物。

“知道这是哪儿吗?”秦浦泽放下右手,静静看着秦晰,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秦晰自迈入内室开始,便刻意避开了秦浦泽的目光。他其实更担心被问及的不是这个,他更怕秦浦泽问他缘故,因为他连自己都说不分明。闻及秦浦泽身体有恙的消息,他当时怔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并分辨不清其下的意思。

秦浦泽好像永远都是气定神闲、掌握万千性命的样子,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就连染病,都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一个人,那是他的父亲,而这个父亲,能让他的一切举止都变成一种错误。

君王驾崩而太子即位,此乃千古宗庙社稷代代相传的道理。可是在秦晰心里,太子于他,更偏向于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身份,便如陈司谙一语成箴,他没有登临九五的野心,也没有为人子弟的移情,他位居东宫这样久,却像是单纯遂了命。

“镇临殿。”秦晰的回复很稳,稳到几乎让人觉得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如果忽视他此后紧抿着的唇,怕是真有种以假乱真的有恃无恐。

“镇临殿,”秦浦泽点了点头,“倒是难为太子还认得。执着兵刃,一路从东宫到镇临殿,还拔剑劫持御前的人,强行闯宫,朕若是论你谋逆,怕都没人敢说出半句不是。”

此言既出,秦晰下意识抬头,似乎想分辩什么,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就势跪在了地上:“儿臣御前无状,请父皇恕罪。”

秦浦泽恢复了些气力,稍坐正了些许:“朕今日实在没精力与你纠缠,想说什么便说,只此一日,朕恕你无罪。”

秦晰在地上跪了许久,好似没听到一般,秦浦泽半阖着眼帘,也不急着催,半晌才听得秦晰略带迟疑的声音:“父皇明鉴,那把剑,并非儿臣随身携带而来。”

室内瞬间死寂,秦浦泽睁开眼,忍了很久,才没有一巴掌甩过去,卒然指着秦晰的手指起起伏伏,最终也只憋出一句:“你……你……”

蒋瑶汐眼见着局势即将失控,不得不快步走到秦浦泽身边帮他顺气:“晰儿便是这性子,没事你与他置什么气。”她向秦晰里外里使了不少眼色,只可惜秦晰瞪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连个眼神都欠奉,一时也有些无奈,闯宫临到头拔侍卫的剑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的秦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澄清一番,偏就没挨着一分正主的心思呢?

秦浦泽捂着口咳了几声,就着蒋瑶汐扶他的姿势,喜怒难辨地开口:“秦晰,离宫不归,下毒自害,执剑闯宫,你母后不解你性情,但朕总不能任着你阖宫玩个透彻。这种种意外,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又未曾引到一丝半点的绝对后果,你有一百种情理,都能解释得通。但朕只问一遍,你自己掂量着回答。”

蒋瑶汐怔了下,下意识看向跪着的秦晰。她与秦晰毕竟生分,即使血缘关系摆着,也终究做不到一清二楚地把握,更看不出他这种种行为中可能的反常。

“御史台抓了你几年的错处,都没翻出半点值得一阅的花样,缘何区区几日,参你的折子越积越多,花样百出,更是条条证据确凿?事发突然,失算也未必不能补救,冲动也未必不能压抑,如今你任着这些情势发生,连表面的太平都不愿耗着力气粉饰,是铁了心思,要与朕来个破罐破摔吗?”

秦晰的手,不自觉攥紧,无意识地压抑着突发意外的冲击。他理了半晌的思路,才压着混乱开口,却只听得上方自嘲般的轻笑:“跪安吧。”

秦浦泽问出这番话的时候,本也没打算秦晰能给出什么推心置腹的回答。大致这种感觉,便是所谓的自作自受。秦晰不是自小便是这种性情,若非这些年阖宫暗压得太厉害,怕他如今想听一句真话,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机,还要看着秦晰如何心思玄妙地遮遮掩掩,将这些零散的线索串出另一个可歌可泣、有理有据的故事。

江矜溯2016-11-18 13:42: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六十二章】

为君几十载,平战乱,安江山,兴国策,秦浦泽前半生耗尽精力,不过只寄望为后世守成之主免下半丝心力,却终究在择立后继之人上,彻底下成了一场死局。天灾人祸,万事再难,总也能做个批复,而秦晰,怕是他此生所遇最难的一封加急文书。

他隐约记得,前世大致也是前段时日开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虽不至牵连生死,但有时也难免力不从心,故而废立太子的决定才下得这般仓促。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秦浦泽挥手示意秦晰退下。待得室内重新恢复死寂,他才捂着口,低头咳了许久,撑着身子缓缓躺下。

那夜,是他自此生以来,睡得最不安稳的一夜。后宫平衡,朝堂局势,凝成千丝万缕,纷纷扰扰理不清线头。昏沉间,他不知缘何倏然被惊醒,手下一颤,睁开眼入目已是一片夜色。微微舒了口气,他正欲合眼,余光扫过却是愣了一下。

一旁的窗细细开了条缝,微弱的月光下,秦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一手虚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捧着书册细细地看,像是在打发时间。秦浦泽原以为,秦晰该是早已回了东宫了,只不知是蒋瑶汐作怪,还是旁的什么,竟是似有在镇临殿耗上一夜的打算。

感受着手腕上的温度,秦浦泽说不清什么想法,只是浅浅半阖了双目。他还记得秦晰年幼的时候,每次高烧总不免阖宫震动,他纵是再焦心国事,也不能完全放心,到最后干脆带上折子宿在了东宫。

秦晰自小性子要强,夜里不舒服,便是半点不吭声,第二日病势难免更为严重。一来二去,秦浦泽看出了些苗头,夜间便搭着他的手,但凡秦晰惊醒之际,他也能第一时间发觉。但那时秦晰年纪实在太小,秦浦泽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是记得,还是单纯凑巧的习惯。

许是秦晰触及了方才的惊动,秦浦泽明显感受到一股视线聚焦在他身上许久才逐渐收回。片刻后压抑的翻书声很轻,轻得若非他勉力去听,便似没有发生一般。按情理,秦浦泽觉得自己应当让他回去,可出奇的,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恍惚间逐渐失去意识。

再次清醒,半亮的天色,已近次日凌晨。此刻的书,大致已被端端正正摆在了书架上,而秦晰静静侧立着看着窗外。秦浦泽匆匆阖眼,暗悔于自己睡得这样沉,反让秦晰耗了整个晚上,终究是秦晰年轻底子好,眼中尚无太多的血丝,只是眼皮略有些浮肿。

压抑的脚步声响起,秦晰像是想将他身上的毯子拉上些许,但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半晌才生涩地收回手,寂静中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听他压着声音轻声吩咐:“天凉,孤先回去了,让三殿下过来吧。”

秦晰自来说话从不客气,没什么“皇兄”、“臣弟”的皇室体统,一避君主,张口闭口就是一句三殿下。平日见了秦俊熙,也从来跟看不到人一般漠视,虽说没有明面上的冲突,明眼人却是一眼看得出其下明显的不对付。从根上推,他大概更愿意秦俊熙唤一声太子殿下,而非皇兄,倒不似遇到自己时客气而疏离的一声父皇。

这是秦浦泽至今唯一一次,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太大的讽刺,却也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一次,怀疑他立秦晰为太子的初衷。直到秦晰离开,秦浦泽都没有开口惊扰这份平静。

他们都是从黑暗的宫闱漩涡中走出来的,如何不明白储君之位的风险,可是以蒋家当年的权势,秦晰若不当这个位置,日后的处境只会更为颠沛流离。本初如是,此后又是风云,秦浦泽忽然有些记不清,这么多年,究竟是哪一天,又是从哪里出的错。

江矜溯2016-11-22 14:42: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六十三章】

仁人君主,大致对朝政都有种执念,即使身体有恙,总是早朝依旧。这是秦浦泽的多年作风,但今日的情形便不似这般简单,朝会不推,确是为了三道旨意的公开下达:一为秦晰参政、二为天宗国正式称藩纳贡,三为右相裴续遇刺彻查。

这三道旨意,举凡哪件都算不得小事,朝堂一时气氛莫名,但稍一推敲,朝堂沉浮多年如商桐忌者,便堪堪解了昨日的疑虑丛生,彻底放下心来。

天宗国称藩,是大事,秦晰参政,也是大事中的大事,大事遇大事,算是借机。秦浦泽怕是看准了这等所谓天佑我朝之际,要把秦晰的身份,弄个实至名归,也省了别人揣测君心的功夫。而裴续遇刺一事,看来便是早有预谋的了。

天宗国正式称藩纳贡,少不得国主亲自带上宗亲跑一趟。刺杀右相的罪名,若要泼碰脏水,足够拉个举足若轻的人物下水,说白了便是暗地里行质子之举,换个双方各自心安,难怪刑部都参与进来,想是防着消息走漏。而至于为何举朝偏偏选了裴续,怕是秦浦泽如今,要为太子,提前肃清朝堂了。一场重伤,顺势削权,再赐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算算当真是一箭双雕之际,却是把局势随随便便翻转了过来。

“商大人,这安宗国自恃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又掌着几国的商路,从没听过有称臣的想法啊,莫不是……”趁着外臣觐见的功夫,身边的人压着声音,突然却顿了顿。

一如往常,商桐忌微微颔首,又是一副“大人说的甚有道理,下官天资愚钝,竟未看出”的姿态,待得对方满意回笑,才转过视线。

自古肥肉谁不想叼,接壤的大国忍了那么久,谋划着怎么瓜分不亏,生生僵持住了才是真的。折腾这么久,估计是耐不住了,恰巧又逢商路萧条,干脆打了再说。这情势,向我朝称藩,怎么算,都是目前安宗国唯一保存国土的可行之策。

“诺,前面的,就是国主夜弘啸了。他旁边的,应当是安宗国公子天微。”

商桐忌笑着未说什么。安宗国作为各国垂涎已久的战略要地,他也算有些了解。虽是小国,夜弘啸今日之前,也倒算是个掌权君主,而能在各国间周旋如此之久,其治国能力不可小觑,国内游说之士想也多是辩才。

但同僚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夜弘啸此举,怕也只是权宜之计。料想秦浦泽总要扣个质子,夜弘啸便直接爽快地带了自己看中的继承人过来,若非承着季延游山玩水间做生意的广度,他偶然得知过安宗国的宗室辛密,他都要相信夜弘啸的被逼无奈,委曲求全了。

理所当然,夜弘啸表示了一番他如何如何对我朝心悦诚服,愿意以附属国的名义尊我朝为上;而秦浦泽又怎样怎样海纳百川,客客气气尽着地主之责,要留客人今日吃个晚饭。等着二人云云云云了半天,早朝便顺利地下了。就此,秦晰涉政的大事,就这么被理所当然水了过去,避开了所有的争议。

商桐忌对此,真的是服帖的。

江矜溯2016-11-24 13:43: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
【第六十四章】

虽然这场为天宗国主接风洗尘的晚宴,就差在名目上贴上“鸿门宴”这三个烫金的大字,但对于朝不保夕的小国而言,作为曾经的君王,即使再危机四伏,夜弘啸也没有推辞的可能。

这场国宴,在明面上,反常安排如家宴一般,秦浦泽携皇后坐于上首,秦晰以储君之尊侧对,而另一侧便是安宗夜氏。于是,在夜宴上,就出现了这么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秦浦泽与秦晰除开君臣礼制以外,堪称井水不犯河水;而夜弘啸那边,却是一派父慈子孝。

权当贴身侍从,在秦晰桌畔添茶倒水的陈司谙,趁着气氛正浓之际,轻轻俯在秦晰耳畔说道:“这感情,若非季师兄,倒真看不出,这里面还掺着过继的事。”

不知是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夜天微将听着夜弘啸笑谈的注意略略转回,目光恰与秦晰接洽,似是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大礼,只是极度恭敬,带着笑容,执起桌上的杯盏示意,以长衫轻掩着杯口,缓缓饮下,随后轻轻颔首。自降称藩,寄人篱下,作为天宗国的后继人,他此行穿得不算张扬,也不沦寒酸,侧着脸庞的笑容不卑不亢,便似阳春三月间,白得晃眼,确不愧于一句君子端方。

“夜天微演得是不错,但如果正主更谨慎些,自然更好。”宴席过半,秦晰一锤定音的轻语,怔了陈司谙良久。先皇后多年无出,宗亲过继是不假;待得后宫充裕,子嗣频出,夜弘啸曾另立新储也不假,但听着秦晰话茬的意思,怎么夜弘啸与夜天微的关系,便沦落得与本朝一个样儿了?

秦晰收了筷子,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地评价:“你看那位安宗公子,笑得很和煦,听得很认真,偶尔还能附和上几句,但他不动筷子。”

“您连他吃什么都要知道?”感情就为这个,你从开席开始就死死盯着人家啊。陈司谙真要给这祖宗跪下了,不是谁都喜欢吃的,有的人就喜欢高冷地坐在那里。您以为谁都与您一样,开席就万事不管,自己吃自己的嘛。自古以来,多少盛世开局,都在宴席上啊。

秦晰如看稚儿一般扫了陈司谙一眼,依旧低头开始吃自己的:“他不动筷子,是因为不喜欢。但他又不可能说自己不喜欢,所以,他就笑着喝茶。”

陈司谙略皱了皱眉,将视线有意无意凝在对面,却见宴席上,夜弘啸笑谈一阵,偶尔便会帮夜天微取些饭菜。这些菜,夜天微有的用,有的不用,间或喝着茶,静静听着众人谈话。乍一看似乎很正常,但要按着秦晰的说法这样推,却也稍许有些规律。

但按说即使不喜,宴席上用膳强咽下去,也没什么事,反而不容易遭人猜忌。这么繁复的遮掩,莫不是夜天微真的不能吃这些。陈司谙低头看着端坐的秦晰,正见他隐晦地摇头:“但安宗国主怕是一点也不知道。”

陈司谙没有打断秦晰的推论,只是不知联想到什么,一时觉得非常忧心,思索片刻,终究不着痕迹地推了推秦晰,低声道:“您看着陛下,他现在高兴吗?”

秦晰手下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秦浦泽一眼,正见他与蒋瑶汐说着什么,但远看也辨别不出喜怒:“孤近日没做什么啊,又逢安宗称藩,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谁问你这个了?陈司谙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晰,直觉秦晰与秦浦泽的关系,这辈子怕是搞不好了。遇旁儿的事,门清,对上君父就装死,这个毛病,实在是很愁人啊。

他原本只是想试试秦晰不得秦浦泽待见,是否有秦晰装傻充愣的嫌疑,如今看来,是真傻,一时也没了逗弄的心思,只是凉凉地道:“殿下,您听说了吗?陛下的意思,明日开始,您怕是要天天要让他不高兴了。”

“咳咳……”秦晰正吃着,猛一听得这个消息,捂着口,低声咳了半天都没压下来。陈司谙这才想起,吓得皇室宗亲噎死是多么大的罪过,一时也只能努力地帮秦晰顺气,并对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假装自己非常镇定。

一阵手忙脚乱后,陈司谙惊觉现场万分寂静。再抬目,正见刑部刘誉正跪在不远处,像是刚禀报完什么。这气氛,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宴席的重头戏,终于是开场了。这是局内人,谁都看得懂、甚至默认着促成的冤案,但终究,谁也不会开口质疑。

牵涉右相谋刺事件,夜天微没有丝毫惊讶,却是不认罪,也不否认,甚至饶有兴致地低头笑了笑。起身的一刻,他与夜弘啸,没有再看各自一眼。那是小国飘零间所属的命运,他们不过是在负责演好自己的戏。

若非阶下囚,便是等待国破城亡的那一天,这一点,他明白,夜弘啸明白,朝臣也明白。所以离开安宗的那日,他便没有再打算过安然回去;所以,在称藩的决议定下那一刻,他的一生也定下了;所以,他现在只是起身静静跟着刘誉离开,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

江矜溯2016-11-26 13:56:00 发布在 潇湘溪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