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落在乡村的雨

儿时最初对于下雨的零星印象，常常是在春天。不知为何，春季的雨天我常常生病，无法去村小上学，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由于身体不佳，也因为雨天阴郁的心情，我常常躺在床上哭泣。母亲为了安慰我，烙油饼、炒鸡蛋，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常常是我噙着泪水躺在床上，听见母亲从村里的代销点回来，买回来红糖、饼干以及五香花生米这些我爱吃的零食，然后又摸索着从炕洞里掏鸡蛋，给我做荷包蛋面条。那些瞬间常常让年幼的我感动莫名，于是吃完后我就又噙着泪水睡着了。
那时候，下雨天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缠着母亲到村西的野塘去玩。野塘里一泓清水，池塘边上长着几棵歪脖柳与一大片青葱的芦苇，蜻蜓在其中上下翻飞。细雨蒙蒙中，母亲常在野塘边给我逮几只碧绿的青蛙，带回家放在庭院里。乡村的夜晚，雨声淅沥，蛙声如鼓，我常常就在这样的天籁声中入眠，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欢乐。
雨天读书，据说是极惬意的事。汉人董遇读书有＂三余＂之说，其中之一即为“阴雨者时之余＂。大概因为董遇是农人出身，阴雨天地里无事可做，恰好用来读书。我却常常无此心境，因为家里的房屋经久失修，雨天屋漏，地上不得不摆上接水的锅碗瓢盆等一应家什。雨滴打在这些什物上，发出悦耳的金属音，清脆可听，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我坐在屋里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着母亲在屋檐下长一声短一声，抱怨漏雨的屋子，听着父亲的长吁短叹，心中充满烦恼：为什么左邻右舍房屋都不漏，为什么偏偏就我家漏个不休？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种闲适而惬意的境界似乎只属于江南。对故乡的农人来讲，农忙时节遇雨，其实是一件很糟心的事。记得有一年麦收时节，大家正在场院里碾场收小麦，忽然袭来一场雷阵雨，瓢泼似的。大人们慌忙带小孩回家，希冀着一会儿天就会放晴，不会耽搁收庄稼。孰料雨却一直下个不住，大雨转小雨，小雨又转大雨……周而复始，我坐在屋檐下观雨，听着父母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对这个麦季的收成忧心如焚。庭院里，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没有丝毫停歇之意。院中的槐树下，一只夏蝉的幼虫被雨水冲垮了洞穴，艰难地从里面爬出来，在满院子昏黄的水流中拼命蠕动着，像树叶一样飘来荡去，蓦地一下，被一只在屋檐下避雨的公鸡叼走了……那一刻我不由得心中一颤，我觉得农人的一生真的太像那只夏蝉了，沉默而坚韧，浮生碌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乡村生活终结于一场大雨。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开学那天，秋雨淅淅沥沥，似下非下，并没有转大的迹象。我背着书包，父亲扛着行李卷去邻村的车站送我。行至中途，突然袭来一阵大黑风，天昏地暗。黑风过后，黄豆大的雨点刷刷地落了下来，还夹杂着一些小冰雹，打得人脸生疼。细如羊肠的田间小道瞬间变得泥泞不堪。父亲一反以往慈爱的形象，竟没有扯着我，只是提醒我背好书包，注意脚下路滑。磕磕绊绊，到乡村小站一华里的路程，我们竟然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小站，风奇迹般地停了，雨也住了。我和父亲一边等车，一边手忙脚乱地翻书包，看到那张夹在书包最里层的入学通知书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待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到站，我们上车时，注意到一车人投来的或惊讶或不屑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两人沾满泥巴的裤腿竟忘记了擦……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上车落座的瞬间，车窗外碧空如洗，呼啸而过的班车惊动了路旁树上避雨的飞鸟，它们在空中无序而飞。那一刻我的心情甜蜜而空旷，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仿佛在它们身上看到了我过去及未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