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一个人的村庄

楼主:程晓枫 字数:8853字 评论数:1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植物也是有故乡的。
映山红,名字里就带着一股养不乖的野性。它们,是属于山林的,映山衬谷,一丛紫一簇红,花,因山得名,山,也因花有了颜色。只有身在山岭,才能读上天地之间的一副好联:上联是,半空流云似雪;下联是,一山漫花胜火。
对,一定要是这样恰当时间、恰当地点,你看那些长在城市公园或私人院落的映山红,总也长不好。因为,那些映山红们,都是阔别故乡的游子。
泡桐树,是家住村头庄尾的,很少定居在城市里。即便在高楼林立的闹市,遇上一两株泡桐树,看起来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要么偏安在城郊荒径,要么就是孤立在老屋陋巷,不十分受人待见。
倒是乡村的泡桐活得无拘自在,塘前一棵,屋侧一株,四处安家。泡桐花落在屋瓦、水塘、路上、门前,都没人管,不像在城市,早早被人清扫,弃置垃圾堆。父亲童年的家,不远处的池边也有一棵泡桐,树下堆着原本用来垒砌新屋的花岗大石。可泡桐哪里知晓,主人已经改了主意,远徙他乡,石材也不再有用武之地,只是,年复一年,花开花谢,苦苦等候。
牵牛花,或者说是喇叭花,一听也不是大雅之堂里的主儿。牵牛花通常清晨开花,不到黄昏就已谢了,同庄稼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的。搁在从前,牧牛饮牛,或者放牛的孩子着急贪玩,随处找个地方把牛拴上,那些地方一定都少不了这些花,于是,干脆就叫牵牛花吧!
一定有人尝试过,将这些大大咧咧的牵牛花引种在自家阳台。在芸芸的奇花异卉中,它们谈不上美不胜收,也谈不上众人瞩目。虽然,它们依旧认真朝夕,竭力向荣,一日一日花开次第,只是花看上去总是瘦瘦的,像个想家的孩子。
蔷薇倒像是大家闺秀,连城市里的高门阔院对她也青睐有加。悉心养护,可以美得令人又惊又乍,也就成了花墙、花壁的首选。可是,论起故乡,蔷薇应该是住在乡间逼仄小径旁的,甚至一开始还算不上是小家碧玉。
没有进入园艺进修的蔷薇,花小,却色艳,倒也不卑不亢的。童年时,常去看望外婆,就和小伙伴玩“移花接木”:一条精瘦的苦竹,抽去当中的“卷舌”,替换上四五朵野蔷薇,就成了得意之作。环绕野蔷薇的,总是一些快乐雀跃的身影。
也许,同人一样,只有在故乡,在家,植物才是最自由,最放松,最茁壮的。尽管已成游子旅客,它们总也不缺随遇而安的顽强,辗转一地就能够落地生根,独立门户。
故乡的早晨是美的。
早晨美好又宁静,空气清冽,一丝微风都没有。一切都闪耀着光芒,带着潮湿的晶体的岩石、挂着露珠的植物,都得到了它们的一分闪烁着彩虹光芒的露珠,就像动物吃到早餐一样,这天赐的露珠就像从布满繁星的天空中飞下来的一群小星星一样。这露珠的分子是多么的神奇而精致啊,一滴里面有成千上万个,就像青草一样在黑暗里静静生长。为了保持这野地的健康,要经历多少痛苦啊—大雪纷飞,大雨瓢泼,露珠滴落,阳光倾洒,还有无形的蒸汽升腾,多云、大风等各种天气的洗礼,植物与植物、动物与动物间的互动,超乎人类的想象。大自然的方法是如此之精妙。那一重又一重的美是多么的深厚。地面覆盖着苔藓、地衣和低矮的青草与花儿,体型较大的植物的叶片交叠覆盖,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冷杉的巨大叶片又覆盖在它们上面,蔚蓝色的天空则像花萼一样笼罩其上,还有那一颗高过一颗的星星。
天气真好!我想象中的天界也不过如此。风儿真轻!我感受到最轻柔的风也不过如此。这轻风就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对着万物生灵轻吟着平静之歌。不见树梢拂动,甚至几乎不见树叶摆动。那高耸在细细枝干上的百合,能被最轻微的风吹动,但此时却没有一枝百合在花枝上摇摆。这些百合的花苞是多么的壮观!有些甚至大到可以做小孩的帽子了。我一直在画这些百合的素描,很享受地描绘它们宽阔而闪耀的轮状叶片和散布着斑点的弯曲花瓣。我无法想象有任何一个花园能打理得比这里更美丽。百合有五到六英尺高,轮状叶片有一英尺宽,亮橙色的花朵约六英寸宽,花喉里有紫色的斑点,花瓣向外翻卷。这真是一种高贵美丽的花朵。
落在这野地里的雨滴是多么的快乐啊!几乎所有雨滴都能找到一个美丽的地点落下,在闪闪发光的路面上,在树木、灌木丛生的土地上,拍打着、闪烁着、冲刷着。有些落在池塘里,清洗着平原的窗户、让那玻璃般的水平面泛起了涟漪,激起小小的漩涡和泡泡,飞溅起水花,这些辛勤工作的快乐的乡村雨滴啊,祝你们一路好运。有的落在草地上,它们悄悄地逃出了人们的视野,投奔了草木的根部,舒舒服服地就像是藏在小窝里,慢慢沉入地下,从这儿那儿地游走,直到完成分配给它们的工作。有些则沿着树林,有些拍打在植物宽阔的叶面上,发出沉重、低沉的啪啪声。有些快乐的雨点直接落到花萼中,亲吻到百合的芳唇。它们经历了多长的旅途,装满了多少无论大小的花萼、不管是肉眼都看不见的小细胞,只能装半滴雨水的花萼,还是山间湖泊,都在同等的眷顾中再度充盈,每一滴雨水都是新生的银色星星。
我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裸露得更多,也更能掩饰心中的欲望。那时侯,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时候,每一件事情都很快乐。
小时候就喜欢玩火,在没人看见的田地里,围几块砖头,上面放块瓦,然后放点草点上火“烧菜”,我们好几个小孩子一起,乐此不疲。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记忆中的四季,夏天格外引人注目。
冬天寒冷,春天暧昧,秋天萧瑟。唯独夏天,一个炎热还概括不了,伴随着的,有关分别,有关汗水,有关冰棍空调蚊帐风油精,短袖拖鞋烈日蒲扇欢声笑语眼泪自行车。
每一个人的夏天,都有那独一无二的回忆与故事,或清晰,或模糊,又或铭心刻骨。
不知为何,常把夏天同那些笑声下的伤感与无奈联系在一起。
闭上眼睛,流着汗,蝉在鸣,树影在晃,心中小鹿在不停乱撞。
我们在夏天的温与热,雨和泪中,一步步往前走。
小时候的夏天似乎没现在这么热,那时候农村家里还不知道空调为何物,也没有一个电风扇吹啊吹啊的,热了的时候,只有妈妈的芭蕉扇,也挺凉快。
只有在夏天才能体会到清凉。
蝉鸣无休无止,聒噪地令人烦躁。
午后的烈阳穿透大片的绿色树叶,烘烤着干涸的土地,院子里的葡萄树凌乱的茂盛起来,向着阳光不断攀爬,结下一大串紫红色的果实。小鱼儿吃饱后在大盆里安静地晾晒鳞甲,寂静等待着黄昏来临。
青竹凉席上被汗水浸地黏潮,来回翻身才能换个清凉的位置,一只手摇着蒲扇,听不见母亲做家务时的自言自语。
桌子上放着翻看从没看过的暑假作业,啃了一半的西瓜,几只苍蝇嗡嗡的惦记了很久,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黄昏来临的时候,一阵潮湿的凉风又让人精神焕发。
小伙伴们拿着滑板喊我一起去捉蝉,来不及吃饭就匆匆往外跑。
夜里大雨倾盆,砸得外面的铁盆叮当作响,泥土的气味透过窗子弥漫鼻腔,暴雨中的夏日袭来阵阵凉意,依旧不愿关了电扇,钻进薄被在雨声中入睡。
那年夏日,无忧无虑。
还能回得去吗?
夏天是什么呢?
我想到热,想到太阳。
小时候很喜欢吃冰糕、雪糕。除了冰糕、雪糕,为了对夏天表达最起码的尊重,必须还得吃西瓜,最好是半只大西瓜,不切片,直接用勺子挖着吃,一个人可以吃好几斤。
夏天的蝉鸣,夜晚的蛙声,草丛的蛐蛐,路边的萤火虫,满天繁星。
夏天的傍晚,发现了一只鸟。西边的阳光打过来,它的身影,成可爱的剪影,像一棵草。它独自待在那里,欢乐不已,自说自话。可它分明不是自说自话,它在说给风听,说给阳光听,说给屋旁的一棵银杏听。那些嫩绿的银杏叶子,每一片,都镶着金边。
我实在被它的快乐感染了。我傻乎乎望着它,天地之大,无一处不是它的乐园。小花小草,清风朗日,无一个不是它的朋友。清心自在,原是这等模样。
下午的天空很膨松。云、空气都是蓬松的。
我和姐姐提着篮子去采野花。采得数枝一年蓬。还采了两枝野葵。又捡得合欢花数枚。在一丛打碗花旁边坐了小半天,看一只蚂蚁,慢慢爬进它的花蕊里。
最怀念在暑假的中午,趁大人都睡着了一群傻孩子冒着最毒最毒的太阳去小河边捞鱼,回到家里总免不了一顿骂,可是大家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欢乐啊。现在没有被太阳烤的勇气了也没有那么一群人啦。
夏日午后,妈妈睡着了,我在院子里逗猫,吃用井水泡过的西瓜。
记得我们儿时的情景,一起捕蜻蜓、一起捉迷藏、一起下河游泳、一起招猫逗狗的玩伴儿。一转眼,都毕业了再为生活忙碌奔波。怀恋以前捉迷藏各个邻居家到处躲叔叔婶婶们也不会说还给糖吃,顶着大太阳在小溪里捉鱼。回家骂的要死。
小时忽悠邻居家的小姐姐把家里的蚊帐剪了。她家的蚊帐有一朵朵花,然后就把花剪下来。哈哈,挨打自然少不了。小时候经常欺负你,希望以后的岁月能温柔待你!
以前的夏天不太热,是因为没有忧虑。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体会到世界的美好和残酷。
所有的青春故事,都要有夏天才完整。
一条蜿蜒的河流逐渐在我眼前变成一个长满茅草的深沟,流动的河水变成晃动的茅草。我坐在沟边的柳树上,看着柳树的“绿”缓缓向深沟里流去,逐渐流到沟的对面,我才注意到那同样是庄稼的颜色。这条沟本来是父亲的一条河,河的尽头曾经是一条更大的河。
沟对面的地里是一片什么庄稼呢?可能是谷子,也可能是小麦,那是一片近乎模糊的绿色。田野里升腾起的热气使绿色不住地轻微晃动,让人觉得一片大地有了鲜活的生命。偶尔从那片绿色里站起一个人,我看不清那是谁,他同样看不清我,柳树层层的枝叶是我们相互的天然屏障。
那是一棵长在村外的柳树,它像一个被风雕刻的老人,驼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乱舞的树枝,那是植物随意生长的真实写照。它早已过了成材的年龄,没人再惦记它,便成了一片大地上的独特景色,只有风来的时候才频频摇头。
你不知道,那个上午我走过田野的时候,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那像植物对陌生人不负责任地嘲笑。我假装什么也听不到,匆忙走去。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独自醒来时,那棵树总静静地站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我明明做了十足的准备,却总被心血来潮时的无聊想法耽误。我开始想象那棵柳树随风摇摆,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一根粗壮的柳枝上,一样随风摇摆,像一只倦怠得不想飞翔的鸟。
柳树使劲向土沟一侧伸头,像一只口渴的骆驼。父亲说他小的时候,一到夏天,这条沟便涨满水,许多人在里面抓鱼。水是从远处的一条大河里流过来的,里面会带来一些贝壳和草鱼。我从没见过沟里有水,从我记事起沟里便长满了没膝高的茅草,远处的大河在我长大之前就干涸了。
柳树的主人是一对父子,他们已经离开村庄好多年了,我只有模糊的印象。那个父亲爱扛着一把锄头去村子东面开垦荒地,他的儿子乖巧地跟在身后。我和他的儿子年龄相仿,却从没在一起玩耍过,多少年来,他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模糊的影子时常与那棵柳树一同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没有长大,我都已经长成大人,他依然是我离开村庄时的孩子模样。
我能记起自己经常坐在那棵柳树上,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景象是不是别人眼中的景象。我看着黄昏时的村庄,觉得它触手可及;看着土沟底下没膝的茅草,又觉得它肯定连着一片广袤草原。风吹草低,我看到我喂养的一只山羊在土沟底的草丛里若隐若现。它总也长不大,小小的身躯却异常警惕,每隔一段时间便抬起头警觉地观看四周。
我看看村庄,看看远处,突然被一阵风惊扰。野外开始喧闹,村庄进入另一种宁静。那些坐在街上打盹儿的老人,应该早早地返回家中了吧,我猜想着。夜幕即将拉开,村庄正离我远去。我从柳树上溜下来,加快脚步向村庄跑去。快接近村庄的时候,炊烟的味道迎面而来,那种味道有点辣眼睛,我跑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闭一会儿眼睛。
我老家院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
我对它的感情,非同一般。乡下这类的树也是常见,在河边呀,在沟旁呀,在人家屋后呀,都会长着一两棵的。
小时候我常叫它楝枣树,我是长大后才知道它的大名叫苦楝。它比刺槐好,枝干上没有刺,我们小孩子爬树玩,都拣楝树爬。噌噌噌就上去了,骑坐在高高的树丫间,俯仰一个世界啊,真威风!我跟哪个小伙伴要好,我才会允他来爬我家的这一棵。我家的这一棵比别处长着的都要好,它真是又高大又俊美,蓬蓬勃勃的树冠,像把巨伞,撑在竹园上空。
暮春时节,一树楝花开,细香软软,空气中满是它的味道。那个时候,桃花落了,梨花落了,菜花落了,桐花落了,它却鼎盛起来。淡紫色的小花,像孩子们玩的小风车似的,一撮撮在树上旋转,密集得都看不见它的叶子了。衬得下面那些绿竹子,猗猗复猗猗。却没有多少观众,除了一些好热闹的鸟雀。还有我,时不时地仰了头看它。因为它是我的树。
一夜雨横风狂,打落下许多楝花,碎碎的柔粉浅紫,铺了一地,如梦似幻。我跑去捡,捡了许多许多。我母亲说,你没得事做,捡楝花做什么呀。我也不知道我捡了做什么,只是喜欢着。楝花的花真是好看啊,秀秀气气的五瓣花,白中带紫。花蕊的紫色却极深,像条紫色的毛毛虫,作势着要从花心里爬出来。凑近了闻,一股子细细的香,幽幽地飘出。
秋天,苦楝树的果子掉落一地。结结实实的小圆果子,金黄色,跟弹丸似的,闻起来一股子的苦味。大概这是叫它苦楝树的缘故。我们小孩子在口袋里装满了,遇到什么打什么。有时互掷着玩,被结结实实打一下,真是疼。我们用它做天然的弹丸,拉起弹弓,对准树上的鸟,“啪”一下射出去,惊得树上的鸟四下飞散。
我家的那棵苦楝树,后来卖掉了。暮春时,我走过老城区,在一条河边,看到了一棵开着花的楝树,枝枝条条上,缀满浅粉柔紫,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我停在那儿,百转千回地看着。迎面吹来的风,却好得很,是最宜人的楝花风。它再吹上一吹,夏天也就来了。
我从野外往回跑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村庄被一圈篱笆围住。走近以后才发现,我的身子刚好能从篱笆中钻过。我满心欢喜,觉得这是一种现实生活中没有的馈赠。一条街道安静地在我面前伸展开,有个人喊了一声,街心木头上坐了一天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全部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自家院子。整个村庄传来了呼呼啦啦的插门声,夜晚被他们拒之门外。我走在一条空空的街道上,小心地数到从村子东面起的第七条巷子时停住了脚。
窄窄的巷子里,别人家的院门都变成一个黑洞,只有我家的院门敞开。我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跟在那只羊的身后一起回家,他们会以为是我将它从野外赶回来。
院子上空是满天繁星,没人催促我,我便心无焦虑地看。我静静地站着,觉得时光在快速奔走,东升的星空渐渐落在西面的院墙后。月亮躲在一棵柿子树的后面一动不动,光晕染出了柿子树的轮廓。
它已经枝繁叶茂,高过了窗户,一直伸向屋檐上方的天空。树叶有轻微响动声,那是谁在轻轻地摇晃?灯光从窗户涌出来,窗内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本想喊一声,又瞬间打消了念头。我是跟着一阵风回来的,我在野外逗留了太久,终于等到了一阵风。风好像只为催促我,它们将我送到目的地后便又返回田野。这时,田野里的露水正在凝结,它们在潮湿的夜色中逐渐长大,等待着一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我突然觉得这段时光不属于我,它早已结束在多年之前。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无数次进出的房间,脱去厚重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子,准备睡在一张木床上。我确实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辗转反侧间忽然抬头,我却发现月亮已经转过树梢,变成一个美丽的脸庞。
白天的时候,街上打盹儿的老人,偶尔会被问路的人叫醒。
我出了村子一直向西走,我记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路突然断在一片草莽之中。村子好像到此结束了,周围全是陌生的荒地,草在肆无忌惮地生长。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把羊放到这里,这里是一片更广阔的草地。
我在草地上行走时,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的后背,那些植物争先恐后地生长,在我走来的一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许多秘密被它们藏起,它们以一种梦幻的姿态随风摇曳,我看得出神,不忍心挥舞镰刀。
更多的人被引到这里来,他们走到路断掉的地方,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时,我的出现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另一个希望。我会耐心地为他们再指一次路。他们要去更远处的村庄,有的村庄我根本就没听过,我会记下村庄的名字回家向我的父亲请教。
一只童年时期的羊带着我,越走越远,有的时候它牵着我跑起来。跑进那片草地时它就慢下了脚步。我不用担心它会丢失,它只会拼命啃食茂盛的青草,饱食之后,面向西方的落日卧倒。我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半睡半醒,许多莫名的声音开始升起,有的类似海浪,有的类似鸟鸣,有的类似风吹,有的类似云的游走……
旷野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我甚至不能全部叫上名字。它们排着队偷偷走进我的生活。蒺藜爬满裤腿,草籽钻进鞋窝,一片叶子悄悄伏在我的头顶。它们把我当成一种运输工具,我把眼睛借给它们,我把腿借给它们,我载着它们去往另一处肥沃土地。
渐渐地,我开始了与植物的对话。我爱做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比如将田野里的一棵植物连根挖起,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对我来说不会费太多的精力,我大部分时间都很空闲。
有一次,我在土坡上醒来,一株植物站在了我的面前,它好像突然从地底长出来。一阵风吹过,它开始冲我点头,我便觉得它在向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植物。我慢慢将它周围的杂草割去,它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空地,我突然觉得它是那么弱不禁风,我不知道它没遇到我的话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这件事,几天以后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直到两年以后,我突然在一个梦里看到了它,它站在一片广阔的草地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长出嫩绿的叶子。我突然有些自责,甚至羞赧难当。我将一段时光独自扔给它,它却不曾离开我的梦乡。
我再一次返回那片草地,将它从野外挖起,栽种在我的窗户下。母亲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一棵柿子树苗,开始给我讲柿子树叶的特点。我开始有了期盼,第一次希望时光可以快些流动。
夜晚的窗户开始变得缥缈,那里似乎有许多碰撞的云朵。我仿佛看到了柿子树在窗户上投下了模糊黑影,黑影逐渐长大,我便进入了一个更长的梦中。我坐在一个巨大的柿子上,被举到半空,又看到了村外阳光下的那棵柳树。
那棵柳树变得遮天蔽日,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鸟雀乱叫着从四面八方飞向那里,空气似乎在树梢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树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鸟窝,幼鸟在里面拼命地伸着长长的脖子乱叫。
周围是无边的田地啊,我熟悉的庄稼的味道全部飘在风中。丝绸一样的时光,在一阵风里扭曲着身体。没有一个人追我,但我确信我将越跑越远。
柿子树在我离开村庄的日子里结满果实,院子开始蜂蝶环绕。柿子树已经高出院墙,整条巷子都可以看到它。通红的柿子出奇地大,将树枝坠到地面。一群孩子站在门口,小心地向院中张望,随即被我母亲的咳嗽声驱散。
那群鸟又跟了过来,在柿子树上空盘旋。母亲拿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大叫着轰赶那群鸟。它们很狡猾,总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纷纷落回柿子树上,左右晃着脑袋,猛地对着柿子啄上一口,又继续晃动脑袋。
成熟的柿子总会被鸟先尝一口,每个柿子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喙痕。一只鸟尝过的柿子,其他的鸟便不再品尝。于是,母亲不等柿子成熟便开始采摘,她拽住一根树枝,将柿子一个一个拧下来,装进一个篓子。那个篓子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似乎永远都装不满。
我开始在冬天吃到母亲晒干的柿饼。我品尝一个柿饼,便感到自己隐藏在一棵树里,拂过脸颊的树叶慢慢被一阵风吹落,落地之前变成鹅毛雪片。我开始进入一种长久的回忆,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手舞足蹈地走进一个越来越陌生的村庄,大口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
我想在一个秋季回来,我一直想看看那一树晃动的柿子。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我刚想伸手采摘,母亲便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她以为那群孩子又来偷窃,看到是我以后她便站在门口面带着微笑,默不作声。
那一年,我经常梦到自己背着包袱行进在一条长长的路上,从城市走回村庄。我在很远的地方便开始寻找那棵柳树,坐在院子里时又开始寻找结满果实的柿子树。它们多年来一直潜伏在我的梦中,像我的两个亲密朋友。
那棵柿子树呢?我在一个黄昏的院子里问我的母亲。
母亲说,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堆在柿子树下的雪堆整个冬天都没有融化。柿子树落光了所有的树叶,进入一个长久的冬眠。第二年的春天,柿子树再没长出新的叶子。
我第一次听说一棵树被冻死,我记起了那场来自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电视里每天都在提醒我们保暖,说那是五十年一遇的严寒天气。我们有御寒的冬衣,却忘了院子中的树。我开始想象整个村庄变得天寒地冻时的情景,那一定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村庄里的人在冬天很少见面,等到春天来临时,彼此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我像突然失去了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内心无限惋惜。那棵无数次将我驮到半空中的树,不愿再作为一架梯子,便在一个夜里飘散离去。
我我根本不了解一棵树。它在夜晚变得很高,树头插入天空的群星,树根伸进地下的河流。我走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枝头结满了通红的柿子。我脚步发不出一点声音,越走越轻,与水一样的空气纠葛。通红的果实坠满头顶,周围是挥舞翅膀的鸟群。我大叫着,夸张地挥舞手臂,那群鸟始终不怕人。我在一个夜晚心情低落,我知道这是一场梦,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便时常在一个梦里哭泣。没有一个人来劝说我,我找不到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你们都会消失吗?那些围住村庄的荒草也会消失吗?淹没在荒草中的路,会再一次将我引向歧途吗?我小心地沿路做满标记才一步步走回来,可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做标记。我的记忆开始出现严重地退化,无数的空白开始侵占我的梦境。
母亲起身,开始收拾院中的餐桌,之后便去屋里忙碌。我没有动,依然坐在院子里,独享一段安静的时光。我一动不动,等待时光的流动,我知道自己永远都在一条河里。白天转到黑夜,黑夜变成黎明,新的一天正缓慢走来。我已听到了它的脚步声,还是那么平稳,永远不慌不乱。
院子里来了许多昆虫,它们胡乱飞舞,在寻找多年前的柿子树,但失望在所难免。飞舞只是一种形式,我知道它们另有目的。那群熟悉的鸟啊,你们为何远远躲在另外一棵陌生的树上,那棵树快要经不住时间的重量了。我再也不想站起来,坐在院子中间,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那群鸟便慌乱地叫着,向野外飞去,只留下几片羽毛,无声地飘荡。
天又暗了下来,我又看到了那三棵树:一棵柳树站在村外的土沟旁,一棵楝树站在院子的外面,一棵柿子树站在我的窗前。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开始在夜晚伸展,我手持灯盏一步步走近时,听到的全是自己多年前的脚步声。那声音刚开始稳健,继而开始急促,最后变得有些慌乱。
程晓枫2022-05-13 22:11:47 发布在 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