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月》【刊载于散文诗杂志(青年版)2021年9月(含朗诵版)】

楼主:罗锡文 字数:2753字 评论数:10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散文诗杂志社与喜马拉雅在线听书网联袂打造的散文诗朗诵形式,很有新意,读者和听众的反映都还不错。
给一个本人曾在这里贴出过的散文诗《大漠之月》(刊载于散文诗杂志(青年版)2021年9月)的朗诵链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听听。
【https://www.ximalaya.com/renwenjp/31646721/456861045】


附原文:

大漠之月

罗锡文

那是在敦煌远郊,当葡萄与杨柳的绿彻底暗黑下去,带着淡淡腥臊味的风变得轻柔起来,在脸上粘贴着丰富表情的游客进入了他们的居室,尘埃落定,万物归于安谧之时,我看到了半轮银月。
那一刻,我想起了青春时节。那时节看到的尘世充满了浪漫与诡谲的双重气息,一切恍若鸿蒙未辟。我蜷缩在居所,抑或浪迹于陌生的他乡,写着带有浓浓学生味的文字,孤独地流浪,或思索,然后告别大学,连同友情和爱情,参加了工作,开始有了收入,但环顾周遭,一切最多也就是混沌初开时的那些光景。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何种形象立足于尘世,内腑的沉淀有多深,在性灵世界里走得多远,都无以获得解答。如今,已至中年,多少同龄人快活于他们建造或购买的蜗居,将生养子嗣和沉醉于婚姻当成生活与生命的全部涵盖,而更多不幸的人也在不幸之中规划不可预知的来日,即便叫花子,也在痴心地想着做一回国王,号令或践踏哪怕比蚍蜉还渺小的同类。世界在无休止地变更,我也在无休止的疑惑中,目睹生命的诞生与完结,却始终疑惑着,而世界从未因为房屋、街道、城市和乡村的多寡而改变它固有的形象。
但在大漠之中,当尘世浓缩为一块浑圆之夜之时,月亮跳出典籍,从唐诗宋词的罅隙中漏下缕缕清辉,没有人会厌憎那份清灵,也不曾质疑它在孤寂中流露无遗的矜持与傲慢,它从来就不是旅游开发项目,更不隶属于现世的价值体系。所有人与它照面的时候,都得学会或研习仰望和含蓄。
大漠裸露的躯体比白天更富有生气。那不曾在风里静止的经络血脉,此刻照旧勃勃流动。大漠的染色体肯定有月光的元素,而人类的造访、观摩和歌颂,都不会在沙粒和月华中留下印记和记忆。只有月亮的身子在大漠里刻下了一个独行者永恒的造型,我们所看到的星月型沙丘,就永远定格着渴求圆满归宿的心灵在流浪中的深刻记忆,宛如抹不去的疤痕。它们向往晨曦、远方和情诗。它们发誓长相厮守,又长久分离,互相仰望,又冷眼相对。它们寻找着拥有夜鹰、骨笛、战刀、爱情和仇杀的部落,又时时在冷清中将自己丢失。
所有远古时代的草木所遗弃的存在,全部浓缩在这里,像坚果的壳包裹着的核。时间在这里无从开启恒温模式,让重金属音乐呼风唤雨。所有古代的诗人所诅咒、眷恋和抒写过的边关大漠,都铺排在这里,放松了“平上去入”紧绷的音律。于是,诗歌最容易被击中的柔软部位就是这长夜的沙漠,诗人冰清玉洁的形象所彰显的最高的追索,就是高悬于大漠之上的皓皓明月。
杀伐之声被西风远远地吹走。
弓弩与战马,纵使在历史的影像中何等尖利与迅捷,也无以对抗时光。
无数王者可以抵达天边的浩荡恩威,即使在被他们装扮乃至篡改的历史典籍中获得所谓的永垂不朽,被更善于粉饰的后人歌之咏之,也终究如泡沫,如不久前在另一处大漠里看到的海市蜃楼。
还有移动于毒日头淫威之下,杨柳光秃干枯的尸体之侧,被历史有意无意遗弃的汉长城,还有卓然屹立于沙丘之上,幻想重新树立战争标杆,被无数因战争而丢失了年轻性命的武士们苦苦守卫的古老烽燧,以及野狼野马互为绞杀对象却又不得不和平相处的境地,都因为负载了太多的向往和梦,而跌出了今夜的月光。
还有一座城池,因为安抚了世人,而且掠夺了乡村的历史,而失去诗意的栖居。那些牢固的楼房,再也无法亲吻月亮那女性的小脸。
因此,孤单的吹哨者最容易获得月亮的倾听。被倾听的大头会、课堂和倾述者不幸的倾吐场景,都不是今夜的大漠和半块清朗的月亮所需要的元素。这样的荒芜之境地,方能看到月亮作为倾听者的优雅、深邃与睿智。我们所孜孜以求的远离红尘滚滚的宁静致远的聆听,就在这里,就在无垠的西边穹窿之下。
因此,卓越的流浪者最适合在这里获得月光的抚慰。月亮以常见常新的美学原则,赋予流浪的人以最高的仰视,并从仰望中获取傲骨和仁义。而尘世中仁义与仁义者的凶多吉少,在这里将不复寻在。利益场中的追名逐利,将让位于月光的教诲。死板空洞和僵死的教条,在这里被时间灵动地赋予超逸的气质,让天地游弋于高光与亮煌之中。意象世界里的必然,在这里重新演绎为偶然,并与流浪者一起成为卓越的叙述人,与大漠千古的流徙与月亮永恒的起起落落一致。爱恨交错时,因为流浪的苦辛和彻悟,而获得彼此的宽宥与祝福。
而我自己呢?对未来已无可预知,生命的延续已经超出了诗歌的抒情范畴,眼见到的芸芸众生及其生活赤裸如眼下的大漠。我曾经玩索过的知识、事业与人生,多多少少都不再被我视为必要,也无从将其引申为生命不可或缺的意义。我开始爬梳早年朗月普照之下的抒情格调,思索学生时代留存在方格纸张上的有关夜晚、大地、梦、月亮与过早嵌入我骨殖中的孤独快感,并重新注释已有的和将有的文字,张开语言业已卸去了重重捆缚的翅膀,与今夜的沙漠和荒月对照,直到完全重合,成为毕生追索的意境和美学。如今我真切地站在大漠和它守候了千万年的月亮下面,月华如纱帘,罩我入万千梦幻之中,大块大块的文章却从月辉中露出它们文明者开化的形容,将我带出汉瓦、唐诗与汗血宝马,却又在诗意的暗影重重阻隔之时,让我突然置身于广袤的虚无与绝望组成的空间。这样一来,驼铃成为星辰,隐匿在天幕之后。沙粒、露水、尸骨、月亮和悠远的笛声,却成为时间。传说成为可能,可能性成为最大的能量,像月亮吸附着这片伟大的沙漠。在我不可终止的思绪里,无穷的东西团在我四周,而我早已准备好的一切表达,瞬间化为乌有。我与大漠之外获取的那些光荣与耻辱,也已消亡。物质世界我不再留恋,但性灵之境界与精神的天宇,正渐次展开。
我转过身去,月光覆盖的天地,将不再有敦煌和之前属于我的村庄、城市和密林。我所熟悉和拥有的一切,在迷蒙之中被沙漠取代。我的所得与所失,在古老的边关跟前,已不值一提。大量数得清与数不清的悲欢恩怨生离死别,瞬间被露珠湿透,又瞬间蒸发于月华之中。
我独立于原本被光明所包围的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进入神明所在的境地。我朝大漠深处走去,追逐明月所照临的史前史后那悬而未决的永恒。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诗心大于星空,孤独亮过冷月,生命亦能漫过狂野的大漠。我们栖息于安逸之所,大漠招引我们前往。我们踏上旅程,唯有朗月照耀前路,随我们进退。”最终我还是独立于大自然与“我的我”营造的氛围之中,为这独立的神韵和神性之魅而激情四溢。独立人格与精神的伟大,不在于认可者的多寡,也不在于知晓者知晓得太迟,而在于看起来并无知音和物质领域内的认可者的时候,它们却始终如一地与我一道倾力旅行,不管前生来世,还是赤裸裸冷冰冰的当下。
罗锡文2021-11-08 23:54:34 发布在 红袖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