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赵人·赵风 ——邯郸历史地理人文谈片

楼主:酒量犹豪人渐枯 字数:43630字 评论数:8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小序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物,一方山河陶冶一方情操。作为屹立古赵热土上3000多年的邯郸,自有其历久而凝、积时乃成的鲜明地域性群体人格。
此则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所说:“邯郸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其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亦即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所言:“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
《史记·货殖列传》称:“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此虽指赵地女子注重容貌,善用冶丽声色来挑召富贵,但更说明了赵人的群体价值观,以及附着其后的城市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观念开放的都会风貌。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举目四望,又有哪个地方没有自己异于别处的专属性人文特征呢?只能说,邯郸创建的历史太过久远,历经的岁月又实在悠悠漫长。
上迄春秋战国,越秦汉,跨魏晋南北朝,历隋唐五代,经宋元到明清,甚至到抗战时期,因其特殊的地理交通位置、独特的战略踞守要地,邯郸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史籍中代不绝书。
人以地聚,事循地发,典因事成,循时演进,这是历史形成的逻辑。沿着这条逻辑根脉,本书意欲以静伫在大地上的遗迹、传唱在街头里巷中的典故、散布于典籍中的人物为着眼点,面向羁旅邯郸的游客,面向广大群众,从地理、历史、人文角度挖掘并还原历史现场中那些生动的事、那些活跃的人,着力挖掘深掩于邯郸三千多年历史中那些并不为人深知熟悉的众多人文细节,以谈片的形式娓娓道来,细数家珍。因作者学识与眼界所囿,加之赵文化浩瀚幽深,笔下挂一漏万、买椟还珠肯定难免,谨请方家呈政,以利修订。
红尘紫陌,暗闻歌吹隐隐;斜阳暮草,遥听征鼓动地,一切都已远去,一切都未曾离开。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8-31 13:08:1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赵地·赵人·赵风
——邯郸历史地理人文谈片目录
第一章 邯郸,邯郸
——悠悠赵国的前世今生
第二章 回溯上游
——探源距今8000年之久的磁山文化
第三章 赵王城下独徘徊
——屹立于大地上的唯一战国王城
第四章 赵王陵上静悄悄
——宏伟与神秘笼罩下的战国王陵
第五章 赵氏孤儿
——中国古典英雄主义的浩烈先声
第六章 千古慷慨悲歌地
——《史记》中的赵地英烈
第七章 英雄不愧武灵王
——丛台由来与赵武灵王赵雍身世
第八章 时平不用蔺相如
——成语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的历史还原
第九章 浊世翩翩佳公子
——平原君赵胜及其背后的毛遂自荐、窃符救赵
第十章 那些战神
——叱咤风云的名将赵奢、廉颇、乐毅、李牧及纸上谈兵者赵括
第十一章 留与青山传回响
——魏文侯帝师段干木生地及儒学中“西河”地望
第十二章 漳水滔滔映清影
——西门豹投巫及邺城的繁兴
第十三章 梦魂常在兰陵游
——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宗师荀子
第十四章 邯郸的外孙
——大秦帝国缔造者嬴政在赵成长始末
第十五章 大秦帝国的掘墓人
——被历史误认的指鹿为马者赵高
第十六章 叔侄传灯 天下彬彬
——《诗经》传唱者毛亨、毛苌
第十七章 接竹引泉 振绝继衰
——《礼记》的传承者戴德、戴圣
第十八章 车轮碾过城中街(之一)
——邯郸冶铁大贾卓王孙及其女儿卓文君记事
第十九章 车轮碾过城中街(之二)
——闲话温明殿及其主人刘如意
第二十章 元城高第凌汉阙
——将西汉王朝坐垮的太后王政君及其家人
第二十一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
——西汉王朝的终结者王莽
第二十二章 铜雀已随魏武杳
——曹操精心营造的邺城及建安文学

第二十三章 邺城沧桑几度春
——八王之乱及后赵、冉魏、前燕、前秦时的邺城与盘桓于此的名人
第二十四章 高天流云向太行
——北齐天空下的邺城、响堂寺、滏口陉、娲皇宫、北朝墓群
第二十五章 鼎鼎大名(之一)
——隋唐时期的大名及魏征、李君羡、狄仁杰述略
第二十六章 鼎鼎大名(之二)
——五代、北宋、伪齐时期的大名及其战略地位
第二十七章 缀满文学明珠的邯郸道(之一)
——天下古道“邯郸道”来历及坐落其上的丛台、学步桥、吕仙祠
第二十八章 缀满文学明珠的邯郸道(之二)
——谈汉乐府名篇《陌上桑》、《满江红》及宗泽岳飞抗金史略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8-31 14:19:0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邯郸地理文人坐标——赵武灵王丛台。老冀摄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8-31 14:26:1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邯郸,邯郸
——悠悠赵国的前世今生

头上依然是那轮最初的明月,脚下分明还是那爿亘古的热土。
岁月邈远,星汉遥迢。
时空将距离硬性拉开,用淡漠、斑驳来漫漶记忆中的鲜活原色。
那头儿,是层层历史薄纱笼罩中,深藏于典籍中的巍巍古赵;这边,是霓虹闪烁,现代文明符号充斥视野的今日邯郸。中间流淌着秦汉的罡风、盛唐的落日、宋元的晨曦、明清的黄昏……沧海桑田,陵谷变迁,指头一扳,就是漫长的3000多年!
历史以巨大而厚重的矗立姿态自成系统,同时构成了后人的视觉障碍。它就不言不语地守踞在远方,捍卫着自己的孤独,固守着自己的辉煌。
越过飞沙走石的岁月风口,行走在风雪弥漫的历史来路,回溯上游,万里寻亲,便是任何一座具有怀根意识城市的必然脚步。
邯郸也不例外。

邯郸一词,蕴义繁复,指向多元。
做为地理名词的邯郸,它北望京畿 ,南眺河洛,西枕巍巍太行,东襟辽阔平原,如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镶嵌在冀南大地。
做为文化名词的邯郸,磁山文化遗址的发掘,表征它有着8000多年的文明史,3000多年的建城史。以段干木、赵奢、赵胜、廉颇、李牧、蔺相如、毛遂、公孙龙、嬴政、赵高、荀子、毛亨、毛苌、戴德、戴圣、王莽、魏征……为代表的一大批历史人物腾跃于不同历史时期,将邯郸营造得人文炳焕,以曹操、曹丕、曹植为领袖的邺下文人集团聚集于三台,让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五彩斑斓。这里成语遍布,这里典故丛生,有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和成语典故之都美誉,洵不虚也。
做为历史名词的邯郸,它曾经做为战国七雄赵国都城长达158年之久,是当时我国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秦朝时为天下三十六郡郡治之一;有汉一代,它与长安、洛阳、临淄、成都共享“五都”盛名;东汉末年,曹魏集团在邯郸东南部邺城建都,继之被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立为国都,前后历时364年。晚唐至五代时期,作为河朔重镇的魏博左右着天下时局,北宋时期,邯郸东部的大名又成为陪都。
历史如画,一轴邯郸。
然而,远方,的确太远了。和其他古老的城市不同,在回溯邯郸的路上,耳边似乎总有悲歌缭绕,喟叹声连。充斥耳际的,是太多抚今思昔的慨叹,太多伤时感世的悲泣。
汉唐一路走来的中国文人,他们面对倾圮倒颓的赵王城、碧瓦碎地的丛台、秃树无荫的照眉池,一遍遍揪心地追问:平原地阁在谁家?双塔丛台野菊花。零落故宫无入路,西来涧水绕城斜。
伤感文人们的心中,始终矗立着腾跃于马背之上的赵武灵王气吞万里、挥斥方遒的时代造像,以七雄之姿驰骋在战国版图上的豪迈背影,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

换一种明快的色泽,走进那时,走进那个车马辐辏、彩帏联岗的邯郸。“且敞邑者,固灵州之敞宇,而天下之雄国也。 ”“邯郸才舞,六八骈罗,并奏迭举,体凌浮云,声哀激楚。其珍玩服物,则昆山美玉、元珠、曲环、轻绡、启缯、织纩、绨纨。其器用良马,则六弓四弩,绿沈、黄间、堂嵠、鱼肠、下令、角端、飞兔、奚斯、常鹂、紫燕,丰鬒角颅,龙身鹄颈,月如黄金,兰筋参精,迅蹑飞浮,轶响追声。”
这是一个邯郸人所写的《赵都赋》。作者就是开启魏晋士大夫品鉴人物之风的刘劭。他在浮想联翩中,找回了邯郸的盛世记忆。
赵国疆土之幅员辽阔,山川之钟灵毓秀,建筑之华丽壮美,物产之富饶华赡,器用之精良、歌舞之繁盛旖旎……一切尽收于他行笔恢宏、气势磅礴、音节亢迈的歌赋之中。
如果不错,这应该是赵武灵王时期的邯郸了。
公元前386年赵国迁都。继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中牟(今鹤壁西)之后,定都邯郸。此后,邯郸作为赵国永久都城,历经赵敬侯、赵成侯、赵肃候、赵武灵王、赵惠文王、赵孝成王、赵悼襄王、赵幽缪王八世,直到公元前228年被秦国所灭,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
赵国的整个盛衰史几乎全部书写在这时。
那又是怎样一个英主雄踞、才人辈出的时期?胆识超群、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百战不殆、所向披靡的廉颇,智勇贯世、完璧归赵的蔺相如,不畏强暴、勇于穴斗的赵奢,囊锥自现、积极自荐的毛遂,力挽狂澜、强力制秦的李牧,珠客三千、礼贤下士的平原君赵胜……一时间,这些人物将赵国营造得人文炳焕,云蒸霞蔚。
而赵国进入最繁盛时期,就是在赵武灵王到赵惠文王的五十余年间。面对积贫积弱、内困外患,赵武灵王果断胡服骑射,积极推行变法,在英雄气吞山河的经天纬地擘划下,赵国展现给世人一个辉煌而硕大的背影。
一只截短的衣袖,一袭紧身的短袍,果真能牵动一个王朝的雄起吗?
是的。这场起于服饰而归于政体的历史性革命,不仅使赵国疆域拓宽,国力大增,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形成“地方两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雄厚国力。而且,赵国自此占据处于外线作战的有利地缘,退可守,进可攻,傲然雄视天下,令秦兵十五年不敢东出函谷关。
赵国一跃而为战国之雄,其强大的军事力量甚至影响到武灵王死后若干年。在各国无奈献地事秦时,赵尚能屡败秦军,并成为秦一统天下路上遭遇的惟一最有力对手。
这很像在翻老照片时,忽然看见自己今天居住的嘈杂敝败院落,原来在曾祖父生活的年代竟然如此光彩夺目,竟然如此轩敞光鲜!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8-31 14:29:2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但,这还远不是今日邯郸的上游。邯郸的兴起与发达,还要久远得多,远远早于刘劭目光所能触及的时代。
那就再往里走。
“邯郸”一词,最早出现于西晋时期出土的古本《竹书纪年》。《史记·殷本记》中有录,“益广沙丘苑台。”唐代的张守节在《史记正义》里解释为:“《括地志》云沙丘台在邢州平乡东北二十里。《竹书纪年》载,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五十三年,更不徙都。纣时稍大其邑,南距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
关于邯郸之名,民间多依循《汉书·地理志》中三国时魏人张晏的注释,“邯郸山在东城下,单,尽也,城廓从邑,故加邑云。”其意是,邯郸地名源于邯郸山,邯郸东城下有山,邯山至此而尽,因此得名邯单,因为城廓从邑,故“单”旁加“邑”,成为邯郸。
仔细琢磨,将“单”释义为“尽”,还是觉得有些牵强附会。 1965年山西侯马出土了一批竹简,后来根据竹简编纂的《侯马盟书》(侯马之盟发生在赵简子时代,作者注),为“邯郸”一名找到了更为久远的源头。在其中有多处出现“邯郸”。盟书中的“邯郸”写法是连体字,(左上“甘”左下“丹”,右“邑”)。同时,出土的大量赵国刀币上可见“甘丹”二字。
出现在商代的甲骨文中的“邯郸”一词,说明最晚到殷纣王时期,“邯郸”作为城邑就已出现,而如果从武王伐纣算起,今日邯郸至少已有3100年的建城史!
更令人骄傲的是,“邯郸”二字作为地名,三千年来一直沿用不改,这在中国文化史中更是个特例。
《史记》记载,公元前500年,晋国正卿赵鞅(赵简子)伐卫,败后的卫国向赵鞅进贡500家,赵鞅将此500户安置在邯郸,封给宗族旁支邯郸大夫赵午。一次就可安置500家,已经可见当时邯郸的城市容纳规模。
而邯郸成为赵氏世袭领地的时间更早。据《世族谱》记载:赵氏在赵夙之后分为嫡庶两族:赵夙之孙赵衰(赵衰生赵盾,赵盾生赵朔,赵朔生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为嫡传一族,居晋阳;同为赵夙之孙的赵穿(赵穿生赵旃,赵旃生赵胜,赵胜生赵午)为庶传一族,居邯郸。参照孔颖达《五经正义》所引《世族谱》,再据《国语·鲁语》推断,邯郸成为赵氏世袭领地,最晚应在公元前551年,即孔子出生那年。
围绕邯郸,赵氏两族内部曾发生持久的争夺战,而且波及晋国全国。
赵简子修好晋阳新城之后,要将伐卫所获的500户移居到晋阳,邯郸赵午却拒不交还,一怒之下,赵简子捕杀赵午。由此,赵氏二族展开内战,由于中行氏和范氏与赵午的姻亲关系,这场战争迅速蔓延至晋国韩、赵、魏、智、范、中行等诸姓之间。争夺之中,赵氏联合韩、魏、智三家攻灭范、中行氏,从此在晋国形成四卿专政的局面。直到公元前491年,赵简子才最终攻克邯郸,邯郸从此归晋阳赵氏,成为赵简子的封邑,为以后三家分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正式被周天子封为诸侯,赵国从此成立。
赵国的建立,其实远从公元前491年赵简子夺取邯郸就已成定势。司马迁说他,“名为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尽管后来晋阳城“水不浸者三版”,几乎被智伯大水淹灭,但放在较长的历史中看,那实在是一个有惊无险的故事,甚至还可以说是立国道路上的重要一环,因为晋阳之役三家灭智是赵国成立的先决条件。

隔着时间的长河往回看,所有的国家盛衰起伏似乎都带有宿命的色彩。
这很无奈,从赵惠文王开始,继赵孝成王、赵悼襄王,最终到赵幽缪王,赵氏子孙代乏英物,一茬比一茬平庸与昏庸。在惨绝人寰的长平之战中赵国被坑杀40余万男儿,之后,形同二战中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邯郸保卫战,最终将赵国彻底拖垮。公元前228年,秦军攻陷邯郸,赵王迁降秦,赵国公子嘉逃往代地成立流亡政府,公元前222年秦灭代。赵国,从此消失在一片夜色苍茫之中。
秦灭赵次年,秦始皇横扫宇内,一统天下。遂废除分封制度,实行郡县制,在全国置三十六郡,邯郸郡为其一。
秦汉之际的邯郸城头一直在频繁变换着大王旗帜。此时,赵国先后经历了武氏赵国、赵氏赵国、张氏赵国、刘氏赵国、吕氏赵国,最后又回到刘氏赵国。先是武姓赵国,即陈涉起义后派部将武臣攻占赵地后所立之赵国,当时武臣被立为赵王,但武臣很快被杀,张耳、陈余又立战国赵氏后裔赵歇为赵王,是为秦汉之际的赵氏赵国。赵歇在项羽灭秦后被徙封为代王。
公元前209年,秦将章邯攻赵王歇,下令“夷其城廓”,一代名都从此訇然倒塌,渐为废墟。
公元前203年,汉高祖刘邦立张耳为赵王,重新建立赵国,都城设在襄国(今邢台)。
公元前198年,继承父亲张耳之封的张敖,因贯高谋反事发,被刘邦罢黜,改封刘邦宠妃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赵王,以邯郸为都邑,并大兴土木。富丽堂皇、名见史册的温明殿(遗址在今幸福路)即建于此时。
刘如意被吕后毒死之后,刘友称赵王共十四年。在位后期,从赵国分置出常山国。刘友死,梁王刘恢为赵王,是为赵共王。刘恢自杀后,吕后立其兄之子吕禄为赵王。吕后病死,周勃、陈平发动政变,包括吕禄在内的诸吕势力被剪灭。吕氏赵国废除后,公元前179年赵幽王之子刘遂为赵王。此后,敬肃王刘彭祖、顷王刘昌、怀王刘尊、哀王刘高、共王刘充等先后被封赵王,西汉最后一位赵王刘隐被王莽废除。
继赵武灵王创造的全盛时代之后,邯郸在这个时期再度得以复兴。此时,邯郸民丰物阜,冠盖如云,有“富冠海内,天下名都”之称。与长安、洛阳、临淄、成都并称全国五大都会。
西汉末年,公元23年爆发绿林农民大起义,出现更始政权。同年9月,刘秀北渡黄河,在邯郸爆发了刘秀与王朗之战。西汉以来的天下名都邯郸,经此役彻底倾圮、衰退。
东汉建国之后,刘秀再次恢复赵国。又一批赵王第次登场,孝王刘良、节王刘旰、顷王刘商、靖王刘宏、惠王刘乾、怀王刘豫、献王刘赦、刘珪等被历封赵王。东汉末年,国祚颠簸,群雄并起,军阀势力彼此割据,交相混战,作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邯郸在战火兵燹中渐渐萎缩,已形同小邑。
于是,邺城(今临漳西南)代之而起。
公元213年,曹操从邺城赶走袁绍残余势力,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公,于邺城建都。此时国都名义上在许(今河南许昌),但全国政治权力中心其实在邺城。铜雀、金凤、冰井三台即建于此时,而围绕曹氏父子的邺下的文人集团从此开启了中华文化史上重要的“魏晋文学”。
左思的《魏都赋》记载了邺城之盛:“黝黝桑柘,油油麻纻。均田画畴,蕃庐错列。姜芋充茂,桃李荫翳家安其所,而服美自悦。邑屋相望,而隔逾奕世。”
从此,邺城代邯郸而勃兴,并迅速崛起。先后为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立为国都,前后历时364年。那是属于邺城的高光时刻,也是邯郸呈现在历史中的一个高硕侧影。
一条河流的诞生,本质上是对陆路的否定,同时也改变了城市的命运。
隋炀帝大运河凿通,使得邯郸作为太行山东麓南北大道的地位大大削弱,历史站位迅速矮化,变得更加萧索凋零。隋唐时期,邯郸先后归属或复辖为洺州、磁州、武安郡和紫州,衰落为蕞尔小县。而曾盛极一时的邺城,也被杨坚焚烧为一片焦土废墟。
唐朝末年北方游牧族又相继入侵,邯郸一带战争频仍,人民流离失所。944年,辽统治者耶律德光大举南侵,沿太行山东麓大道直掠洺州(今永年),邯郸再次遭受践踏,乃至“千里之间,焚剽殆尽,井邑荒残。”
“万国尽征戍, 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 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 塌然摧肺肝。”杜甫著名的《三别》,即是对平定安史叛乱战争中的唐军于邺城兵败后,朝廷在这一带到处征丁,造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状的写实。读来令人辛酸。
邺城衰亡了,大名又代之悄然兴起,这是邯郸呈现给世人的另一个伟硕背影。
五代之中,这个早先不起眼的小城渐渐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公元923年,李存勖在大名登基,为后唐庄宗。
宋朝建立之后,宋太宗将天下分为十五路,大名为河北路治所。公元1042年,宋仁宗定大名为陪都,称为北京。
而此时的邯郸城,“南不过斜街口,北不过观音阁,远不及二里,东西仅有半里许。”邯郸的衰败,引起人口大量外流。据史书记载,在汉魏以后的千余年间,邯郸城的人口最多时不过三万人,最少时只有数千人之寡。
金朝时,大名又成为金藩国大齐的都城,1130年刘豫在此称帝。
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全国置十三省,邯郸属北直隶省广平府。清延明制,明清时期的邯郸一带政治、经济中心移居广府城,邯郸沦为了蕞尔小邑。
从赵国远道而来的邯郸,带着属于它的曾经盛世风华,金辔玉鞍、高头大马地走来,最终在明清卸却盛装,粗衣蓬发、面目含浑地消失在了迷朦的视线之中。
一如一蓑烟云。

回望的视线,却没有收拢。
因为,远方依然在远方。而且因时光的侵蚀、风化,远方正在褪色、淡化、消隐。沿着历史的依稀纹路,小心翼翼走回去,上溯历史,重历旧时,找回并穿缀起那些散落的历史碎片显得迫切而必要。
不管是朱阙玉栏、笙歌缭绕,还是断碣静穆、月泻无声,它们都曾作为历史的真实存在,清晰而真切地镂刻在典籍之中。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慨吟,那些悲嗟……都需要一一捡拾,认真找回。
那就怀着虔敬,将视线再次投向远方,在那里触摸已然凝冻了的鲜活,在那里擦拭业已浮尘的清新。
(本章毕)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01 09:23:5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野渡无人afra 2021-09-01 22:29:24
狡兔三窟,原来在这里开了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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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整理,对一些篇章进行了调整,谢谢关注!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02 13:47:0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第二章 回溯上游
——探源距今8000年之久的磁山文化

那时,文明的大幕还没有开启。
那时,神也没准备说,要有光。
一片漆黑,一派迷茫。大河与高山同样肃穆,长天和阔地闭口无语。我若在那时存在过,一定是只拖着条可笑尾巴的蜥蜴,或者是个长着恐怖尖喙的翼龙,无意识地行走,混沌地张望。我是在等待一种神谕,等待一种天启,等待被日凿一窍,到第七天七窍全开后的苏醒。
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历程。从海里湿漉漉爬上岸,悬起前腿,笨拙地走进森林,然后再从树上下来,褪掉尾巴,走向洞穴。每一次微弱的进化,都需要数十乃至上百代人薪尽火传,接力完成。
一切,如受天遣,又茫然无知,很从容,也很浑浊。
四合之内,飘荡着一首永恒的旋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炽烈的阳光即将刺疼一个叫夸父男人的眼,他的手杖将落地生根,在优美如画的《山海经》中葱郁为一片邓林,精卫鸟矫健的身形也将在浩瀚的东海之上闪现,从此生动了已呆板无可数计久远年代的天空。
用亿万年的时光作准备,只是在等待这缕文明曙光的照临。
云翳被扯开的刹那,阳光铺泻下来,照亮了大地,映红了长河。所有的禽兽和人,都抬起头,眼露惊喜,同时发出欢欣的叫声。
百草怒放,鲜花吐芬。人终于在这一刻,睁开眼睛,领受光明,从此走进文明款拥的新生。
磁山,便是新石器时代第一缕文明曙光最早拂照黄河中下游广袤地域的一处高光点。

2021年3月,面对三星堆遗址刚刚出土的青铜神树、面具、立人权杖,世人对其众说纷纭,激烈论争时,我的思绪却飘向武安的磁山,响堂山下那个小小村庄。
沉睡地下,匍匐千年的惊世宝藏的被发现,总是如此轻易,甚至可以说莽撞:
1929年,四川广汉县农民燕道诚在淘沟时,不期然发现一坑玉石器,三星堆遗址由此大白天下;
1974年,陕西临潼县农民抗旱打井时,赫然挖出一个陶制人头,秦始皇兵马俑坑横空出世,震惊世界。
磁山地下宝藏的横空出世,也是这样偶然与唐突。
1972年冬,“农业学大寨”中的武安磁山农民在修渠挖沟时,挖出几件形状怪异的石板、石槌。一个叫王小四的包村公社干部当时就在现场,因当兵时曾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站过几年岗,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石头,很可能是文物。于是,他严肃要求大家将挖出的东西如数上交,不得毁坏,更不许私藏回家。随后,他给中国历史博物馆写信说明情况,由此,磁山文化遗址掀开面纱。
1974年初,邯郸文保所的孙德海、陈光唐两位专家对磁山遗址进行了调查性的试掘,开了两个9平方的探方。他们于此发现了两个窖穴、数件石器、骨器和一些破碎的陶器碎片。在随后的数年里,更大范围的试掘在考古学者的探针下小心翼翼地进行。
1977年,第一批出土的文物送到了北京,中科院考古研究所考古专家苏秉琦端详完送去的一个小陶盂后,充满惊喜地说,这批石器肯定比仰韶文化要早,这很可能是我国半个世纪以来新石器时代考古工作的突破口!
1977年7月,磁山遗址进行正式大规模发掘。深藏地下数千年的秘密昭然大揭,一个震惊世界的文化遗址出现了。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02 17:46:17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大地有灵,苍天有性,文物可鉴。
在位于武安南洺河北岸磁山村东的这爿台地上,经过前后3次,断续11年的考古发掘,发现有古人房基、灰坑及成批的粮食窖穴等,出土陶器、石器、骨蚌器等文物5000余件。出土的陶器以夹砂陶器为主,有部分泥质陶,其代表性器物有直壁筒形盂、鸟头形支脚、深腹罐、小口壶、三足钵、圈足罐、碗、盘等器物。石器以带足石磨盘、磨棒、斧、铲、凿等为主。遗址内还发现大量走兽、飞禽、鱼蚌、家畜、家禽和黍、粟、榛子、小叶朴、碳化胡桃等动植物标本,其中原始农业、饲养业和地下储粮技术的发明,尤其农作物黍、粟和家鸡遗骸以及碳化核桃的三大重要发现,填补了国内新石器遗存考古的空白。
在磁山遗址,考古工作者们共发掘灰坑468个,发现其中88个长方形的窑穴底部堆积有粟灰,层厚为0.3米至2米,有10个窑穴的粮食堆积厚达2米以上。粟、黍遗物的发现,修正了国际人类学专家此前认为粟起源于埃及、印度的观点,把世界种粟历史上溯了2000年。
在这里,考古专家还发掘出较多的鸟骨,将之与北京自然博物馆所藏的现代鸟类骨骼进行比较后,发现其与现代原鸡跗骨的形态和大小都极为相似。学界由此认为,磁山出土的鸟骨标本可能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家鸡。
经科学测定,遗址的年代达8000年以上,是一种以筒形直壁盂和鸟头形支脚为特征的考古学文化。磁山文化的发现,成为20世纪70年代我国新石器文化考古发现的一项重大突破。
近年,经中科院地质地球所利用植硅体方法学对磁山考古遗址植物遗存的数据重新分析,结果显示磁山遗址植物遗存的年代距今有1万年。
在距今8000多年乃至1万年之前宇宙洪荒、鸿蒙未开的世界,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种植谷物,饲养家禽,制作生产生活用具,烧制陶器,进入了人类文明的童年期。
它的发现,将中华文明史上溯到8000年前。同时表明,邯郸是东方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多年之后,考古专家韩林太依然对当初发掘出窖穴堆积的大量粟灰场面感慨不已:“刚开始它们的颜色呈灰绿,但拿到手里,一会儿就变成了白灰。在一些成块的朽灰中,明显能看到已炭化的一颗颗滚圆的粟粒。”
让他惊奇的是,挖掘出的189个窖穴中储存的粟,至少应在5万公斤以上。这么一个小小的人类最早聚集区,原始的低下生产力,何以能有如此巨量的粮食储备?
问号还有很多。
在如此仄小的遗址上,竟有数十个按组为别,有规律集中摆放石磨盘、石棒、石铲、石斧、陶盂、支架的陈列组合。地理空间的限制,说明这里不是生活居住和粮食加工场地,那么它是祭祀场所?但多年的挖掘考古,并未发现支持这一说法的相关证据。大量的禽兽骨骸,甚至众多的鱼刺遗存又都在指证,这里确曾是生活区,但人类骨殖与民居遗存迄今未有发现。
也许,正像专家纷纷登场、时人竞相争执的三星堆所告诉人的,沉埋地下又迤逦走出的文物,只是告诉你这里曾经有过什么,发生过什么,但并不给你提供结论。考古永远是个积累论据的过程,所有走在文物之前预设的结论、观点、立场都是肤浅而愚蠢的。
但这并不排斥合理的联想。
地缘上,磁山南距伏羲文化首义《周易》的发祥地安阳仅80公里之遥,西距以伏羲文化为主核的涉县娲皇宫更近,磁山居于二者之间,这只是地理上的一种偶然紧密聚拢吗?
时间上,中华始祖太昊伏羲生于天水,已有七八千年的历史,而磁山文化正好处于同一历史时期,这难道只是历史的巧合?
如果能够确认磁山文化与伏羲文化二者之间的一致性,那么中华文明的肇始,对伏羲文化时间的确定,还应参照磁山文化的坐标。
文明的诞生,向来是多点而非孤发。
如此看来,磁山文化的源头意义十分明晰,它应该是中华文明的襁褓。

我的面前有一张很有意思的地图——《邯郸远古时期重要文化遗存分布示意图(新旧石器时代)》(见郝良真先生所著《邯郸城市简史》)。
翻看新旧石器时代邯郸的文化遗存,你会发现它们全部集中在武安、涉县、磁县、峰峰地域的邯郸西部山区。
位于涉县石门乡的新桥遗址是旧石器时代产物,为目前邯郸发现的最早人类活动点。它与磁山文化的关联,尚不确切。
位于永年县临洺关镇石北口村的石北口遗址是新石器中期文化仰韶文化的代表,它直接仰承的就是磁山文化。
位于邯郸市西环,邯武大桥北侧的涧沟遗址,则是新石器时代晚期龙山文化的表征物。2020年省园博会举办前,作为邯郸园博园的一处重要景观,设计者特意采用了下沉式庭院结构,将整个场馆置于地下一层。纷至沓来的游人对此只是感觉新颖,哪里会想到置身所在,数千年前曾是半地穴窝棚。这就是先人所居的庭院。
以磁山文化遗址为中心,或前,或后,这些留于今天的远古文化遗存,都在诉说并吟唱着邯郸的早期文明,讲述着这片热土的久远童年。
毋庸置疑的是,早在距今万年左右的远古时期,磁山就是重要的人类活动中心。
邯郸,夏时为先商民族发源地,商时为王都京畿之地,原来一切有自。
(本章毕)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06 16:40:55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赵王城下独徘徊
——屹立于大地上的唯一战国时期王城
2007年之前,时常会怀着一颗肃穆的心,来到邯郸城的西南一隅。
却不是专程为来看望它,而是与人告别。
因为在它的南面,曾经是这个城市惟一的火葬场,和一片规模宏大、占地甚广的公墓。
每天,都会有众多哀乐低回、表情凝重的车队缓缓驶来,完成生命的最后交付。一番彼此抄袭、千篇一律的告别仪式之后,逝者在亲友泪眼婆娑的凝睛注视下,于呼天抢地的嚎啕声里,被小心翼翼送进电炉。然后,在纸烬飞扬的熊熊大火里,在响声震天的鞭炮鸣放中,青烟自烟囱袅袅腾空。
鞭炮炸裂的碎红,随风飘散的冥币,很轻易就散落、聚集在一路之隔的这里。
我会在这时独自离开人群,尽量绕开挂在荆棘上被风吹得烈烈扬扬的残碎挽联,和脚下比比皆是的脏兮兮纸花,悄悄踱步到这里。
路那边,围墙圈不住的哭声传到这里,被旷野的寂静沉淀得尤为单调。于是,朔风凌厉,蒿草漫漫的这里,就更增了几分萧索、肃杀之气,添了几许幽闭、阒寂的色泽。
它似乎总笼罩着一派挥之不去的悲伤与凄凉。

遥远的赵王城!
2000多年前一座廊柱参天、宫灯映红的奢丽繁华王城。
2000多年后一片阴风习习、磷火闪耀的凄清哀惋坟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对比是如此迥异,反差是如此巨大,变迁是如此生硬,这难道就是时光对历史的全部解读?
回到那时,还是回到那时吧。
赵王城仍鲜活地屹立在三国时魏著名文学家、邯郸人刘劭的《赵都赋》里:
尔乃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峙华爵以表甍,若翔凤之将飞。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
徘徊在这精美酣畅的文字中,就置身在了都城万雉、百里周回的巍峨古城中。望之生敬,见而生畏,其规模硕大,气魄雄宏立现眼底。
行进在这美轮美奂的画卷里,就游走在了层楼疏阁、连栋结阶的连绵宫阙里,柱壁雕镂,窗牖绮疏,台阁周通,如入人间仙境。
一个疑问是,刘劭笔下的赵王城是赵武灵王、赵惠文王曾经栖居宴饮的赵王城吗?早在秦末就已倾圮的它,会否是后世诗人的凭空想象?
想象可能是有的,但却并不凭空。
《战国策》中有载,早在赵文子(赵武,赵氏复兴的奠基人,以正卿执掌晋国国政)之时,就“斫其椽而砻之。”说他为自己营造房屋时,追求奢美,将椽子两头都要磨光。那么,作为已成诸侯且将国家经营得雄霸天下的赵氏君王们,完全更有理由将其宫殿苑囿搞得富丽堂皇。
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说,“至战国之世,仅余七雄,诸侯已均高台榭,美宫室。且自周中世以降,尤尚殿基高巨之风,数殿相连如赵之丛台,即其显著一例。”
更有力的证明,来自考古工作者的不懈努力。
自20世纪60年代起,经多年现场勘察和挖掘,现已证实,战国赵邯郸古城坐落于沿沁河、渚河南北两侧的丘陵东端,西南高,东北低,由东城、西城、北城三个小城以“品”字形结构组成,总面积500多万平方米。是目前国内保护最好的战国古城址,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明末清初通晓舆地之学的顾祖禹,在他的《读史方舆纪要》中写到:“邯郸城县西南二十里,春秋时卫邑,后属晋。……《志》云:旧城俗呼赵王城,雉堞犹存。”
迄今,遗址周围依然保留着残高3至8米蜿蜒起伏的夯土城墙,颇为壮观,城墙上有门阙遗迹多处。
城墙内有布局严整的十几处夯土台,整个建筑面南朝北,左右对称,层次分明。三个高出地面的夯土台,构成一条南北中轴线,反应了东周以来的城市布局及营造特点。
这一建筑布局开启了我国古代城市建设中轴线布局的先河,奠定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都城建筑讲究对称的基本格局,对以后的邺城等后世都城建筑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
西城最南部的龙台,是赵王城的主体建筑基址,现遗址底部南北长296米,东西长264米,高19米,近似于正方形,呈梯级层次,是国内现存战国时期最大的夯土台基,这是当时宫殿主题建筑基址。当年巍然矗立其上的,是一组回廊环绕、高耸入云的高大宫殿建筑群,这应该是主要政务活动区。
赵王宫殿群坐西东向,深合了春秋战国时期所崇尚的“室中以东向为尊”制度。事实上,郑韩古都、燕下都、虢国古都、齐都临淄等也都是遵循周制,将王城核心宫殿区建在整个城区的西部或西南部,由龙台往北有两个夯土大台,形成南北一条中轴线,在中轴线两侧还残存着地面夯土台及地下夯土建筑基址6处,这是以龙台为中心的一组规模宏伟的殿宇建筑群。
东城与西城仅一墙之隔,南北最长处1442米,东西最宽处926米,城内中部偏南有南北对峙的两大土台,应为南北将台,两台之间及南北均有地下夯土基址。
北城为不规整的正方形,除西墙南段地面尚有部分残墙外,其余仅有地下墙址。遗址西部的土台面积仅次于龙台,与西墙外侧的土台东西对峙,也是一组殿宇建筑群基址。在西城,曾出土大量的甘丹币、铜簇等器物。
赵王城遗址中三城基址面积之广、规制之大,国内罕见,可以想见当年的它是何等庄严与雄伟。雄台威矗,宫殿连绵,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好气派的一座王城!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08 17:38:38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然而,这还不是赵王城的全部。
它的整体气魄更大,覆盖范围还要更广。
在今天的赵王城遗址的东北方向约60米,还有一个硕大的廓城,今人命名为大北城。其作用是拱卫赵都,为王室之外的大臣及普通百姓生活起居之所。
1970年,在配合人防工程建设的文物调查中,发现了赵邯郸古城的大北城。考古发现,昔日的大北城今天就封存在邯郸市主城区地下6至11米处,乃全国唯一被完全埋压在城市地下的战国古城。
据考古证实,大北城东起今曙光路,西至建设大街,南自贺庄村,北到联纺路。其城南北长4.8公里,东西宽3.2公里,城墙周长为418公里,面积达14平方公里。与占地5.5平方公里的赵王城加到一起,邯郸在战国时的城市面积为19.5平方公里,其幅员已然远远大于天下名都齐国临淄。
按照考古结论,大北城西北部的今赵苑公园一带,为当年贵族官宦生活宴饮之区,梳妆楼、插箭岭、灵山、照眉池等遗址就集中在这里。
出土大量战国的三棱铜镞、汉代绳纹陶片的插箭岭,现已沦为长630米,宽20到40米,高3到9米夯土筑成的带状土丘,实属大北城西垣墙体的一部分。
梳妆楼分南、北二部分,遗址中曾发现大量红烧土块和战国及汉朝时绳纹筒、板瓦残片,说明其上原有建筑。
灵山位于插箭岭遗址北部,现呈不规则三角形,面积月1500平方米的土台。经考古勘查,其为大北城西垣角处的地面墙址残段,两端均有地下夯土延伸。
于梳妆楼遗址东侧是照眉池遗址,相传其是赵国诸王骑射之余的休息歌舞之地,宫女们在献歌起舞的前后,常在水边楼台梳妆照眉,故有梳妆楼照眉池之称。照眉池从战国到汉唐,多见于诗词典籍记载,煊赫一时,名扬列国。
李白在此写下:“清虚一鉴湛天光,曾照邯郸宫女妆。回首丛台尽荆棘,翠娥无影乱寒塘。”明人区大相也曾赋诗,想象这片宫苑游园当年的创构之精、怡心之甚:“鸳鸯宫瓦碧琉璃,玳瑁朝簪灿陆离。十里管弦声不断,春风吹入照眉池。”但升平歌舞弦管,必起离黍衰败之音,所以诗人因之感叹:“歌舞能令壮志消,古来祸败由荒宴,君不见邯郸道上逢吕翁,千古豪华如梦中。”
大北城中还有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就是颜师古为《汉书》释文“连接非一,故名丛台”的丛台。“天桥接汉若长虹,雪洞迷离如银海。”在古人的诗句中,可以窥见丛台在当初的富丽与壮观。
珠客三千的平原君,想必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毛遂走向楚国搬取救兵;胡服骑射前夕的赵武灵王也一定从赵王城来到这里,进入公子成的家里,谋求德高望重的他的赞同;至今仍存的回车巷,则一定又是廉颇与蔺相如的狭路相逢之地;西去归秦的嬴政也一定自丛台下的姥姥家出发前往咸阳;而毗邻丛台的学步桥,则又在传唱庄子《秋水》里的一段美文。
由丛台往南,就进入了平民百姓生活区。工农商学、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组成的市井烟火,就在这里浓郁蒸腾。数年之前,邯郸博物馆地下挖掘出战国时期水井和日常生活用具,说明这一带曾是密集的百姓生活区和商业贸易场所。你不能阻止自己这样联翩的浮想,在那个人口稠密,商旅云集的闹市里,曾经走过奇货可居的大商人吕不韦的精明身影,在这个僻静的小巷中,可能跑过手举糖葫芦的幼年嬴政。
继续向南。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体育场、烈士陵园、中心医院一带出土的大量战国时期铁渣、烧红土,则又为邯郸是当时冶铁重镇的重要佐证。
风箱劲鼓,铁水溅红。
熊熊火炉旁,名扬四海的战国民营企业家郭纵正在铸就他“邯郸郭纵以冶铁为业,与王者埒富”的财富神话。
灰飞烟灭里,是资财被没收后作为“迁虏”被强迫移民他乡的神色黯然的卓王孙父祖,一边恋恋不舍地回望着家乡,一边无可奈何地推辇上路。遥远的四川邛崃,将会再次燃旺他冶铁的炉火,他们将用美丽的女儿卓文君造就一个古典爱情童话。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0 00:05:05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0 00:12:01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0 00:12:22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还有更令人吃惊的考古发现。
2004年至2005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对赵王城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勘察和测绘,同时对西城南垣和东城东垣进行了小面积解剖发掘。2007年至2008年,在南水北调中线建设工程的文物保护工作中,又对赵王城西南1500米处的郑家岗遗址进行了大面积发掘。
考古人员在城垣遗址与城垣内侧,不仅意外发现了设计精美、结构完善的防雨排水设施,还在南垣以南1000米处发现了外围城壕系统。这种形式的城壕布局,至今在全国东周城市考古发现中仍是孤例。
更值得骄傲的是,诸如齐之临淄、燕之下都、魏之大梁、楚之郢等同时期的战国王城,都已沉陷地下,湮灭得无影无踪,只有赵王城还顽强地屹立在大地之上,以清晰可辨的遗址方式,静静诉说着久远的历史。
诉说着被蹂躏的耻辱,诉说着被践踏的残暴。
梁思成痛心疾首地说过:“楚人一炬,非但秦宫无遗,后世每当易朝之际,故意破坏前代宫室之恶习亦以此为嚆矢。”
其实,项羽的那把大火,在中国建筑毁灭史上还不是起始。《资治通鉴•秦纪三》载:“章邯已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载:“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
夷,平也。秦将章邯将赵王城夷为平地,他才是梁思成应该指认的首恶之人。
章邯一炬,使这个自公元前386年赵敬侯从中牟(今河南鹤壁西)迁都邯郸,历经赵敬侯、赵成侯、赵肃候、赵武灵王、赵惠文王、赵孝成王、赵悼襄王、赵幽缪王八世,长达158年历史的赵王城,终于訇然委地,化为废墟。
记忆,从此被封存。
感伤,从此被唤醒。
“金石笙篁绝代无,鼪鼯藜藿正乘除。园翁但爱城泥暖,侵早锄霜种晚蔬。”这是宋朝的范成大走到这里,情难以抑,唏嘘吟之的《赵故城》。
“皎皎白云城上飞,城边芳草绿依依。平原气慨孤烟尽,襄国风流一鸟归。日落荒台聊伫马,天横远树重沾衣。秦家烽火连三月,回首干戈谁是非?”这是明朝的张弛游历到这里,抚今追昔,慨然追问的《登古城》。
“古城犹说赵王都,废址颓垣半有无。雉堞逶逦遍禾黍,龙台荒秽杂樵苏。沧桑世界浮云幻,萧索村墟落日孤。信是人才随气运,空怀廉蔺读踟蹰。”这是清代邑人王琴堂眼望废墟,触景伤情,垂吊而作的《赵王城怀古》。
无数的人来了,置身空旷,思慕远古,垂下清泪。
无数的人走了,眼含辛酸,感时伤世,留下凄清。
而永远驻守在那的,只是夕阳下静穆的赵王城遗址。

喧哗与热闹隐退了,剩下的只有寂寞。
多么漫长的寂寞。
汉唐的春月浸润过它,宋元的秋雨浇淋过它,明清的荻花抚弄过它,在岁月的静静凝视下,在历史的无声酵化里,再干枯的土地都会于这凝视与酵化中生出灵魂。
这便是美。
在我看来,巍然矗立的宫殿是拔离大地的美,而颓然倒地的废墟却也未尝不是一种美,它是匍匐大地的美,是对前种美尽情绽放之后的小心封存。
而今天,沉睡了2000多年的美已经揭封。就在原先赵王城的遗址上,包括三大圈层、七大园林和三十个景点等诸多开发项目的赵王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正在按照既定规划一步步兴建。
它的对面,曾经的火葬场带着它的扰嚷与凄切业已迁走。站在赵王城遗址上向南看,映入视线的,是一条长长的跑道,和空旷的停机坪,那里是邯郸飞机场。
北面,是古朴厚重的赵王城。
南面,是崭新现代的飞机场。
沧桑与新潮,历史与现代,文化与经济,就这样交织起来,比邻而居。
让来到邯郸的远方客人,尚在蓝天盘旋,睁大初来乍到的眼睛鸟瞰这个城市时,第一眼就先看到它,这是邯郸最隆重的接待方式。
让即将离别的远方朋友,在走进候机楼前,随便抽一点时间到这里走走,带上赵王城遗址上的最后一口古老空气飞赴他乡,这又是东道主最热烈的欢送仪式。
如此甚好。
(本章毕)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2 21:58:25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第四章 赵王陵上静悄悄
——宏伟与神秘笼罩下的地表唯一战国王陵
每一座沉默的帝王陵寝里,不仅仅埋葬着一位声势烜赫的君王,它耗资巨大的营建工程、华贵奢靡的陪葬物品、蕴涵丰富的丧葬卤簿及东园秘器制度,乃至陵墓上巨大封土的每一层夯土,都在无声诉说并传递着那个时代的特定历史、社会、文化等信息。
遗憾的是,现今的考古挖掘技术仍远远不能减损对珍贵地下文物信息的粗暴伤害,以明定陵开掘为警钟,人们再不敢贸然行事,粗鲁开挖。几乎所有向世人揭开面纱的重要历史墓葬,都是“文物部门抢救性挖掘”,前提是墓葬被毁,盗墓贼捷足先登。
1997年,发生在邯郸西北部田野里的一件盗墓案震惊中外。
一伙专业技能极强的跨省组合团伙盗掘了赵王陵2号墓。随后,公安部紧急立案,千里缉贼,跨国追宝,被盗卖出国的青铜马、玉衣片等国家一级文物相继被追回。
如今,这件被誉为国宝的青铜马就静静地躺在邯郸市博物馆的陈列柜里。它低头左倾,后足略蹲,五官清晰,造型生动,为先秦时代立体圆雕马的罕见造型,生动地体现了当时发达的交通系统以及高超的铸造工艺。
这是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具有写实艺术风格的青铜马,比著名的“马踏飞燕”要早400多年。
此前,国内发现最早的玉衣为位于满城的西汉时期刘胜墓中出土之物。赵王陵被盗掘又被追回的玉衣片,不仅印证了史书记载,同时也将玉衣实物的出现提前了几百年,这是迄今考古发现最早的用于包裹尸体的玉片,对于研究战国葬玉制度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立刻,沉寂数千年的赵王陵带着几分矜持,也带着几分骄傲,走入大众惊艳的视野。

四顾阒寂,耳际默然。
昔日威仪赫赫的寝殿早已杳然无迹,典籍里嘉木葱茏的记载也已变成今天的枯草偃伏。善感而多愁的文人触景生情,总也抑制不住汩汩流淌的思古之幽情
元朝时登上骊山的张养浩,留下了一首著名的元曲《山坡羊•骊山怀古》:“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古今王侯何处觅?荒冢一掊草没了,这是他感怀的所在。在我看来,恰恰是这“都变做了土”又实在太好!
人祸可以毁灭典籍,如秦始皇焚书坑儒;兵燹可以荡涤文明,如蒙古入侵者对西夏;天灾可以蠲灭文化,如火山灰吞没的庞贝古城。此外,岁月的风蚀,雨雪的侵袭,王权的更迭,都会黯淡、斑驳乃至割裂文化,使久远的文明无绳可系,成为后人永难窥真容的悬想。
幸好还有土。
它用封存的方式,躲开一切,将久远的文化与历史稳妥地埋在地下,然后静等后世一片冒失的犁铧,或一把粗鲁的镢头,来意外唤醒。是土精心呵护着文明,同时也悉心保存了历史。有图守护,历史得以实物印证,文明的脉络得以畅然贯通。
陵墓,这个貌似无声而阴冷的地下世界,远比地上一切飞檐斗拱、亭台楼榭的排场更宏富,更具营养。
它是历史与文化的守门人。
其实,1997年发生的盗墓案远非赵王陵首次被盗。远在十六国时期,赵王陵就曾遭到后赵皇帝石虎的盗掘。《晋书•石季龙载记》记载:“曩代帝王及先贤陵墓靡不发掘,而取其宝货焉。”贪得无厌的他大肆盗墓,“邯郸城西石子冈上有赵简子墓,至是季龙令发之。”
石虎在邯郸城西石子冈上挖掘所谓的赵简子墓时,起初挖到一丈余深的木炭,往下是厚一尺的木板,堆聚起来有八尺,之后便挖到了泉水。石虎遇到了盗墓时最怕发生的少见难题——盗坑积水,无从下铲。石虎便派人找来绞水车,用北方特有的牛皮囊,往外抽水,抽了一个多月仍无法将水弄干,边抽边涌,最后,石虎只得放弃盗墓。
陵墓,用它独特的自卫方式,为它的主人看住了家,也为历史守住了一穴地脉。
有趣的是,热衷盗墓并精通盗墓的石虎,生前在营造自己陵墓时就充分考虑到了反盗墓,于是用虚冢设疑方式来迷惑他人。石虎死后,面向世人公开说法是葬在显原陵,暗里却葬身他处,而且将参与建陵和埋葬的匠人、差役全部杀害。如果不是一个无聊的梦,石虎葬身何处也许永远无从得知了。
慕容儁在消灭冉闵后,统一河北地区,随即在邺城建立前燕。慕容儁在邺城有天“梦赵王虎啮其臂”,醒后的他怒火中烧,于是决定找到死去的石虎。在挖开显原陵发现空空如也后,慕容儁出重金悬赏知情者,最后经一个叫李菟的邺城女人告发,在邺城南部的洹水之畔的东明观下,挖出了石虎的尸体,重见天日的石虎尸体居然“僵而不腐!”,慕容儁踏着石季龙的尸体骂之:“死胡,何敢怖生天子!”数其残暴之罪而鞭之,投于漳水。
在石虎下葬10年后,被慕容儁掘坟鞭尸,然后抛入漳河中长达11年时间,这自然是十六国中汉化程度最高的鲜卑族皇帝慕容儁,为收揽被石虎荼毒祸害15年之久邯郸大地民众人心刻意所为,却也可以幽默地说,这是陵墓有性的赵王陵在借慕容儁之手为自己复仇。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3 21:13:4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赵王陵遗址公园

目前地表唯一存在的战国时期王陵群

被盗掘又被追回的青铜马,它的历史比马踏飞燕要早400多年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3 21:26:39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还是将探幽寻古的视线拉回到邯郸城西北,凝睛于原邯郸县和原永年县交界的赵王陵。
伫立陵前,放眼一瞅,似乎稀松平常。庄稼茂密,牛羊点点,有感慨,也是“长天风雨散陵阿,碧草萋迷感慨多”的轻叹。
再凝睛细看,宏伟与神秘感便骤然袭来。
沿着它高低起伏有致的地缘轮廓,就不难看出这个一字排开、蜿蜒伸展的浩大古墓群落,总占地面积近30平方公里的它是如何气势磅礴。
古风浩荡,遍野霸气,寻常的山岗田畴,竟然是“牛马蹊田皆故迹,侯王辇路半城坡。”徜徉其间,那句在邯郸流传甚广的民谣仿佛又响于耳际,“七十二陵八十二台,不知赵王哪里埋。”
先从地理上来打量它。
赵王陵位于紫山东麓丘陵的边缘地带,整体西倚太行,怀向平川,五座陵墓依次排列,递序坐落。其中三座位于原邯郸县三陵乡,自东北向西南分别被编号为一、二、三号陵台;另外两座被命名为四、五号的陵台,位于辕永年县界河店乡。
五座墓群均坐西朝东,彼此独立,相互之间间隔约三公里许,都有夯筑的高大陵台,台上置有覆斗状封土,每座陵台东侧都筑有宽大笔直的神道。其中,二、四号陵台中有主墓两座。从建筑基址看,赵王陵已经出现了寝殿。
赵王陵的这些特点,完全吻合了此前中山王陵出土的《兆域图》及其铭文。而且,与同时期的中山王陵、辉县固围村魏王墓比较,从形制到坐向都有着高度的一致性。
但赵王陵的规制又远远大于它们。
仅就二号陵台而言,南北长234米,东西宽190米,南封土高8米有余,北封土高11米,为目前国内已知战国王墓规模最大的一个。此外,二号陵北封土下的竖穴坑石墓,也是国内发现的最早的同类型墓,对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王室葬丧文化,有着重要的孤本实证作用。
因为,在东周之前还没有出现“陵”,丧葬遵循的是“墓而不坟”、“不封不树”,墓地不起坟,葬处不设树。即《易•系辞卜》所言:“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安阳发掘的殷商王室墓群,山西凤翔发掘的秦穆公墓群均没有堆土为坟的迹象。
君主坟墓称“陵”,是最先躺进赵王陵中的那位主人——赵肃候开始的。
《史记•赵世家》载:“肃侯十五年,起寿陵。” 翻阅文献,陵之名见于书传者,盖自此始。以后,“至汉则无帝不称陵矣”,这是中国史册中第一次出现“陵”的字样。
赵肃侯这个头儿,开得很不好。
极尽铺排奢华之能事,穷极民力财力建造宏伟墓葬,以寄寓自己死后仍然至高无上,如巍巍山陵,显示统治者的神圣与权威。
《吕氏春秋》有载:“邯郸以寿陵困于万民,而卫取茧氏。”赵肃侯兴建寿陵,造成万民困苦,连极其弱小的卫国都趁着这个机会夺取了赵国的茧氏,可见赵肃侯修建寿陵对赵国国力造成多么大的负影响,也可见赵王陵的营制规模、工程浩大到何等地步。
此后,坟墓的高度成为身份等级的象征。秦始皇陵更是搞得高不可攀,在魏晋之时其封土尚高达120多米,到今天仍高为65米。汉代甚至将坟墓高度列入《汉律》,唐朝也将之明文规定在《唐开元礼》中。
搞这么高干什么?国祚长度其实与坟头高度一点关系也没有,赵肃候或许不明白,但嬴政应该最清楚。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4 20:38:5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帝王们永远不信这个,他们坚信的是,生时虑死,“事死如事生”。
油将枯,灯将灭,就差最后一口气从胸腔倒出就要远赴冥国。不能赖着不走了,那就提前在地下建造一个与地上一样的宫殿,将生前的荣华富贵带来,将生前的威仪与尊崇也一并带来,以冀望死后荣华依旧,往生再来,依然钟鸣鼎食,翠华摇摇。
为此,大量的珍奇宝玩、钟鼎鼓瑟、戈剑羽旄、车马牲畜、人俑明器作为殉葬品被埋进大地深处,甚至宠爱的嫔妃奴仆也要寝而埋之,用活生生的人殉葬。
很高兴,在赵王陵目前的局部零星发掘中,还没有发现有人殉葬。愿赵氏家族的人都能像魏武子儿子魏颗一样,有一颗温情的大心。
那么,除赵肃侯外的赵氏诸王会否也像曹操父子那样,敛以时服,葬以陶器,坚持薄葬呢?
给出答案的是盗墓贼。
仅从赵王陵2号墓中,盗墓贼就盗走包括青铜马、铜铺首、金牌饰、车马器构件、玉衣片、玉圭等文物200多件,大量精美文物流失,举国震惊。1998年8月《南方周末》以两个版的篇幅,刊登了长篇通讯《洛阳铲刺破赵王陵》,详细报道了警方侦破这个跨地域、有组织的极具专业水准盗墓集团的全部过程。
警方万里追逃后,一大批文物被从海外追回。其中,三匹青铜马、金牌饰等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偌大的赵王陵下应该藏有多少稀世之珍,封存着多少宝贵的历史实物,关闭着多少联通往古的电路?
这永远是个迷。起码在它经全面被考古挖掘完全展现在世人之前,这将一直是个迷。
但赵王陵作为赵文化,作为春秋战国文化的重要载体,其价值却已经可以肯定。

更大的谜团来自离这里不远处的西南,一个叫姜窑的小村。
姜窑村西的一块岗坡地名叫卧龙岗。
上世纪80年代,姜窑村砖厂的工人在取土烧砖时,意外挖出了一些十分奇怪的大石头。村民发现,这些挖出的长约1米、高约2.5米、宽约4.6米的石头,彼此衔接,集体有着规则的外表,而且呈节状排列,与动物脊椎骨十分想象。
联想到周边有许多以龙命名的古庙宇建筑,和当地民间自古流传着的许多龙的故事,村民们开始惊愕地认为,他们挖到了传说中的石龙。
包括文物工作者在内的人们,至今对这些石龙的来龙去脉仍一无所知。因为,所有见诸于文字的史志上均没有任何关于石龙的记载。
从1988年起到2002年,小小的姜窑村卧龙岗上已陆续挖掘出五条石龙。其中最长的一条竟达369米!其余的四条龙据勘探,也都长达两三百米。
这些龙依次排开,中间为最长的大龙,在其左右各有小龙两条,头向东北,尾向西南,伏卧于卧龙岗上,布成了有规则的龙阵。
奇怪的是,构成龙体的石质为沙石岩,但卧龙岗上均系黄土地质,并无岩石。国内众多专家考察论证后,研究的结论是这里的古石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体形最大、年龄最古、石质最为奇特、神秘感最强的石制龙体。
这些龙从哪里运来?如此重的石块又是用的什么搬运方式?它的成因与用途又是什么?
问号多多,结论也五彩缤纷,众说纷纭。
河北省地质勘探大队工程师游传泽认为,古石龙是人工制造。因为从龙体的正截面看,结构复杂衔接机关巧妙,龙骨每节都有沟、槽,每节龙骨厚、长、宽大体上一致,尤其是龙节之间,似有黏结材料。此外,龙体边缘还有龙翼,在龙身下还有一个完整的底盘,这样形象的造型及规则的排列,只有人为制造才可能出现。
河北省地理科学研究所原所长李庆辰教授却认为,石龙乃天然形成。他分析,石龙形成期时,当地处于比较干燥的环境。而古河道沙在自然界中会逐渐脱水、固化、收缩。由于古河道沙体中间都是沙子,而两边还掺有一些泥土,而泥土的收缩率要高于沙子的收缩率,所以,在收缩过程中,逐渐变成中间隆起,而两边变凹的圆柱状骨头形状。 沙体颗粒均匀,所以当它们固化收缩而断裂时,受力均匀,石龙的骨节就会呈等距离断开。
众说各异,只能引来更广泛、更持久的猜测纷纷。
细心的人却从龙群的面朝方向看出了端倪。
这些石龙全部朝向东北方向,而在古石龙东北方向1.5公里外,就是遥遥相对的赵王陵遗址。
这不会是个偶然的巧合。乡名三陵乡,岗名卧龙岗,旁边有五龙庙,而且这里就出现了五条石龙。所有这些似乎都统统围绕着一个主题,有着一个共同指向——石龙,极可能为赵王陵镇陵之物。它匍匐千年,只是为守望赵王陵。
(未完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15 21:51:50 发布在 煮酒论史
这让人联想起埃及的金字塔。
坐落在哈夫瑞金字塔东北372米一块洼地中央,是著名的狮身人面像。狮身人面像到底存在了多少年?那个人面是谁?它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作用?这些疑问也一直在人们心头悬而不决。
一般认为狮身人面像是用来镇守法老墓地用的,是智慧与勇猛的象征,约成于公元前2500年,那个人脸就是哈夫瑞法老自己的面庞。但有人用计算机对比分析了哈夫瑞法老与狮身人面像,发现哈夫瑞哥哥詹德夫瑞的头像与那张脸更像。以哥哥为原型的狮身人面像为什么守望在弟弟的金字塔前?
问题是如此之多。
然而,人们的提问还没有完。这些面向赵王陵的石龙,又为什么统统没有龙头?
《易经•乾卦》爻辞说,“见群龙无首,吉。”
没头,是为了取吉利之意吧。但《易经》中的“群龙无首”,原意并非群龙没头,而是说群龙首尾相接,彼此谁都不是领袖。“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这六个乾卦爻辞,表现的是苍龙从蛰伏到腾飞再回归于本初的六个阶段,暗喻君子的成长过程。
那既然群龙无首,又为什么位于中央的一条石龙身量要远远大于周围四条?这显然又违背了《易经》的本意。
世上许多鸿蒙未解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过于清晰的回答往往是盲人摸象。
五条石龙是否各对应着一位陵墓下的赵王?
如同神秘的司芬克斯,这些石龙也许永远将是个迷。正因为是谜,才格外让人关注,让人猜测,又让人费解。

独立陵下,一片静悄悄。
风过旷野,草在浅吟低唱。陵墓里的主人可曾看到疑惑不解的目光——赵肃候的寿陵在哪里,赵武灵王安眠于何处,哪个封台下又躺着赵惠文王?
赵国自公元前386年定都邯郸,至公元前228年赵王迁被秦所灭,158年中共有8位赵国君王在这里登基,然后陨落。五座陵群七个墓冢的主人分别是谁,至今不得而知。
《史记》注释中,徐广说赵肃侯葬在常山,《史记正义》称赵武灵王葬于灵丘,《淮南子》说赵王迁被秦王俘虏后流放于房陵,并最终死于那里。
这些记载,或因语焉不详,或因缺乏佐证而疑点重重。赵肃侯时期,常山属中山国,赵肃侯不可能把自己的陵墓建筑在敌国。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今河北广宗),他也不大可能远葬于千里之外的灵丘。
个中悬疑,只能等赵王陵重见日光,大白天下那刻。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作为战国历史文化的见证者,战国经济与社会发展的记录者,战国制度和器物的看管人,赵王陵所留下的巨大历史文化财富永远不可估量。
这里没有埃及金字塔的咒语,但同样光怪陆离,神秘莫测。当有朝一日,殿门闳然打开,这个璀璨瑰丽的地下宫殿必将使整个世界为之震惊。
而它存在的本意,却并不是为震惊谁,主人还在熟睡,那就暂时先别打扰。
听,风过陵台,吹来一片静悄悄。
(本章毕)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22 17:24:33 发布在 煮酒论史



面向赵王陵令人费解的古石龙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23 17:04:24 发布在 煮酒论史
第五章 赵氏孤儿
——中国古典英雄主义的浩烈先声


丛台脚下,有间并不轩畅,甚至可以说相当低矮的祠堂——七贤祠。
它最初叫三忠祠。享祭者也只有三位: 程婴,公孙杵臼,韩厥。
大明万历十九年,邯郸县令卢龙云于丛台下建起三忠祠,清雍正年间知县郑方坤重修三忠祠时,将其迁址于城西东明观右。
1922年,民国知名将领孙岳与邑绅王琴堂,将三忠祠与坐落于县城南门的四贤祠(祭祀蔺相如、廉颇、李牧、赵奢)合并一处,于丛台湖北岸建七贤祠。其后,大水过后的1964年修葺丛台时又有乔迁,于1983年最终迁建于今天所在。
将7位屹立河山、叱诧风云的豪杰挤到一间逼仄斗室里,豪杰们可能是乐意的,但我总是感觉太委屈了。
要知道,这是间载入《史记》的祠堂! 《史记•赵世家》载, 程婴自杀后,“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从赵武灵王的六世祖赵武起到司马迁之世,这间祠堂就始终香烟袅袅,礼祀无辍。

世界上还有哪位孤儿的故事,受到过如此广泛而持久的关注?
自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述了这个感天动地故事后,“赵氏孤儿”便成了永久的文学模板。在纪君祥那里成了元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在陈凯歌那里成了电影《赵氏孤儿》, 更十分令人惊奇的是,在伏尔泰那里成了著名的《中国孤儿》,在歌德那里又成了不朽的《埃尔培诺》。
两位西方文学大师不约而同,都将多情的笔触伸向了遥远的东方,这举止本身就极具撼人的力量。
也许,那声来自春秋的婴儿啼哭太牵人,太揪心。
相对于征伐的号角,一个婴儿的啼哭太微弱了;相对于惨烈的战役,几个人的死去太轻飘了;相对于王朝的谢幕或登场,一个家族的消亡与振兴也太微不足道了。但就是这样一件在史记中只有区区两段文字记载的事件,恰恰牵动了一个欧洲启蒙思想家的魂灵,震颤了一个伟大诗人多情的神经。
它一定散溢着人类普遍的人格辉泽。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想必,跨越国界的大师,一定将这里当成了他思想中始终趋同的高贵人格诞生的精神故乡。
(待续)
酒量犹豪人渐枯2021-09-26 17:05:34 发布在 煮酒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