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沁汇总贴(第3卷):弦歌九八——大学生活回忆】

楼主:萨尔沁 字数:26392字 评论数:2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老师的爱情
林先生是古典文学老师,学问功底扎实,特别是古文献版本方面用功很深。我记得有一回他讲《红楼梦》,两个多小时的课程一直在讲这部名著历史上的各种版本,笔记记了好几页,记到手酸。
不过,除了学问好,林先生似乎再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人虽然不严厉,但上课的时候比较严肃,也不太能把古代小说中有趣的地方讲出来,总的来说有点闷吧。
这是我对林先生起初的印象,直到后来听到一个故事,让我看到了这位老教授的另一面。
故事是在学生会谋事的同学听院刊的学长说的:当年,年轻的林先生正筹备喜事,却没有料到,未婚妻被查出罹患绝症。身边不是没有人劝说林先生再做考虑,但林先生还是毅然迎娶了未婚妻,并照料她走完人生最后的道路。此后多年,林先生都没有考虑婚事。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却是感人的,特别是当你知道这个故事就真真切切发生在这位似乎只是安安静静讲授学问的古典文学老先生的身上,便会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触。在他身上,曾有过火热的青春、炽烈的情感和动人的陪伴,对于当时年轻的我们是一种触动。
知道这个故事的那个午后,我写了这样一首歌词,还配和曲子,一个人骑车的时候会唱一唱,林先生的形象也就浮现在眼前:
夕阳把你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在我的眼中你是那么平凡如常/在你那严肃而平静的课堂/我无法猜到你心中的忧伤
我无法想象你年青时候的模样/也曾经为爱情的理想而痴狂/那么快的你就已经白发苍苍/所有的轰轰烈烈都化为回想
也许一切终究会被时间带走/但是你那丝丝白发已经印证了所有/年青单纯的经历无法读懂你的叹息/忽然有一天我明白你的人生是个传奇

萨尔沁2022-06-07 08:32:18 发布在 散文天下
在鲁迅与青年之间
研究现代文学,鲁迅当然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当年升入本科学段后,我们有一门课是“鲁迅研究”,授课人是王国綬教授。没有见到王国綬先生前,就听文学院的朋友说过:你要是看到校园中走过一个又黑又壮老是穿着运动服的人,不要认为那是烧锅炉的校工,那是王国綬先生。
待到在课堂上看到王先生,感觉朋友的形容大体不差。他曾经给我们讲过,他曾经参与了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和注释工作,具体负责《华盖集》及《续编》。这套全集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求父母给我买过,但说来惭愧,可能是中了“书非借不能读也”的病,这套书我其实没怎么读过,只把那几本小说集、两本散文集和一两部杂文集读了个大概。因为积累比较少,对于王国綬先生讲授的内容,如今也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给我留下记忆的是王先生对作业的态度。我不记得他留过什么日常作业,似乎只是要求我们多读读鲁迅的作品。而且在开课之初,他就宣布了,期末结课的时候,没有考试,只要写篇文章即可。可能是受到钱理群先生给学生布置“我之鲁迅观”题目的影响,王国綬先生留的题目也很宽泛:我眼中的鲁迅。
在我看开,无论是钱先生的“我之鲁迅观”,还是王先生的“我眼中的鲁迅”,都不是一种敷衍之举,恰恰是为了引导青年接近鲁迅、感受鲁迅,并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鲁迅的感受。开放的、且没有压力的题目,反而可能会把当代青年通向鲁迅的大门打得大一些。
不过,这还不算,即便这么宽泛的题目,在王先生这里,竟然还可用其他方式“冲抵”。
那个学期正当鲁迅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学院刊物《学问》出了一期纪念鲁迅特刊。我是这份刊物的编辑,也写了一篇。但因为自知读过的鲁迅作品太少,便找了个偏门的角度:当时一份报纸上刊出了一些“文革”期间被动过手脚的鲁迅与其他人的合影,在当时没有电脑图片软件的基础上,竟然天衣无缝地删除了一些在当时政治上有问题、不让露脸的人,比如周作人、胡适、林语堂等。我以此为由头,写了一篇叫做《作为资源的鲁迅》的文章,意思是几十年来,鲁迅作为一个符号和资源,被以各种目的加以开掘和利用,甚至被利用篡改历史。是时候还鲁迅以本来面目了。这篇文章当时还被一份公开出版的青年杂志主动作为储备文章,但后来似乎没有被刊用。
当时王先生知道学生们做了这样一个纪念专号非常高兴,宣布只要在这期刊物上录用的文章,即可作为学期末结课成果。于是,当时有文章见刊的一众学生,算是提前修完了这本选修课。
多年之后,从王先生的做法上,我渐渐感受到鲁迅与青年的关系、对青年的态度。鲁迅从不自诩为导师,而愿意以自己的经验奉青年来借鉴,以自己的力量保护青年们的安全,并与他们做谈笑风生的伙伴。也许,讲授鲁迅的先生,大都有些鲁迅先生的风貌吧。

萨尔沁2022-07-13 13:32:13 发布在 散文天下
附:作为资源的鲁迅(《学问》,2001年)
我在写这一篇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但我感到我对先生一无所知。我对先生的认识并未超出高中课本选入的先生的那几大篇以及课前课后例行公事的介绍性文字。如果再有什么,那就是从铺天盖地的关于先生的论著中窥到的只言片语。但“窥到”到之后,我还是不认识先生。
为什么不认识?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到的历史。历史在胡适先生那里被形容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看胡适先生说得还是轻松了一些,调侃了一些。历史——准确说是书面的和口头的历史,很可能是有意无意被用来掩饰的道具。掩饰什么呢?可能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言之隐,更可能是一些卑鄙龌龊的目的。于是我想到了这样一件事:文革中,一些有鲁迅先生和周作人同时出现的照片被技术处理为只剩下先生一个人和一些不“反动”的人的合影。当这两种照片同时呈现时,我惊讶于在当时没有电脑更谈不上photoshop的时代,是如何把照片处理得这样天衣无缝!
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大多数对于先生的态度总还是基于客观事实的,基于科学理论的,基于公正良心的。但不论基于什么吧,所谓事实还是文字写下的,脑子记住的。写下来的未必没有曲笔,脑子里的未必没有误记;所谓理论毕竟也是人想出来的,再科学也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况理论使用者本身技术可能就不过关;所谓良心呢,就更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可能,就像当年说“没有无阶级的人性”,那自然也就“没有无阶级的良心”了。“良心”有了阶级,则未必没有这一阶级从自身出发,自以为是的公正。
这样说来,岂不是谁也说不得先生了?那当然也不是。说还是可以说,而且实际情况是似乎谁都要插上三言两语。先生生前身后,有太多人凭借言说先生而出了名,赚了钱,做了教授,成了专家。“鲁迅”,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成为一个富矿。人们马不停蹄的开掘,有热火朝天的冶炼。在今天这个相当看重资源的社会,在一切事物都可以成为某种资源的时代,“鲁迅”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资源。这样说似乎是对先生及众多把鲁迅研究奉为崇高的学者们的不敬。其实,抛开顾忌,我们会发现任何一种研究都有资源开发的性质,“鲁迅”作为一门儿学问自然也不例外。应该认识到的是资源如何利用的问题。这一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负责的开采只会造成资源的浪费和枯竭,使“鲁迅”面目全非,人们也就越来越不认得先生。听说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出版的论著并不是特别多,但留下了一版十六卷厚厚实实的《鲁迅全集》。今年值先生百二十年诞辰,坊间各种有关先生的新著汗牛充栋,但分量如何似乎还有待日后细细过秤。我希望这不是一次“粗放型”的采掘,不是以当年大炼钢铁式的心态进行的采掘。赚钱也好,成名也好,希望这些是言说鲁迅的结果而不是目的。
走笔至此,我才发现我办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也许在不经意中我对先生也进行了一次盲目的采掘,还是赶快手笔吧!
萨尔沁2022-07-29 15:34:10 发布在 散文天下
“伍迪•艾伦”
升入本科学段后,教授古典文学的教授中有一位吴老师,主要讲授隋唐这一段文学史。吴老师常微微皱着眉头,眉毛眼睛有点八点二十的倾向,而且总是戴着一副黑框大眼睛,不大看见他露出笑容,个子也不高,讲课平静缓和,看不到什么情感的起伏,那种感觉,有点像照片上的美国导演伍迪•艾伦。
但其实,吴老师自有其含而不露的情怀。只要讲到杜甫的时候,从来都是称呼“老杜”,仿佛说到一位身世坎坷的老友。他细细讲授杜甫《咏怀五百字》,仿佛随着老杜的文字一路奔波。只要静下心听进去,能感受到他真的是在用自己发自内心的体验和不善张扬的感动来讲授这首诗。
吴老师研究学问挺讲求细节,我知道“乍暖还寒”这个词中的“还”要读成“旋”,就是蒙吴先生所教。他当时讲到:有的电视主持人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冲着镜头说“在这个乍暖还寒的美好季节”,这都不对呀。“乍暖还寒”,说的是忽冷忽热,怎么能说“美好”呢?后来我只要遇到这个词,就强迫症似的想到吴先生教的读音。但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在电视屏幕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似乎再没听到有人像吴先生那样读这个字。
有一次选修课,是在阶梯教室上的那种大课。吴先生走进教室,不禁愣住了,然后用目光认真地点了一遍人数之后,缓缓地说:“只有二十六个人。”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大教室中,只来了这么点人,稀稀拉拉分布在不同的角落,显得整个教室更加空旷了。吴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站在讲桌后边,怔怔立了好一会儿,用一如既往的平缓语调说:“这么少人,我真的感觉有点失落……”然后像往常一样脱下外套,搭在椅子背上,开始上课。
那一幕让我有点伤心。之后在一期学院院刊《学问》上,我写了一篇卷首语叫《寂寞》,写到了吴先生这一幕,我记得在那篇文章中我写到:失落的、寂寞的,不仅仅是一位老教授,还有整个时代的人文精神……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然而我知道,这次课堂上座率虽然只有一成左右,但吴先生并不缺少知音。有个女生已经是第二次选这本课了。要知道,很多学生报选修课纯粹就是奔着攒学分去的,只要点名不严格,课都懒得去上。但这个第二次选同一门的女生,听的依然非常专注,老杜泉下有知,也会感动吧。在那天的日记中,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中文系的人文精神,竟然只存在于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身上吗?”后来毕业的时候,这个女生自己应征去上海当中学老师了,我曾偶然看到她充满神往地念叨:“终于可以去大上海了!”我相信,这个听过两遍杜甫研究选修课的女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也一定会把悠远的诗意,传承给她的学生。
附:寂寞(《学问》,2002)
马年的春天到来了,到处都在说着“马到成功”、“龙马精神”之类的吉祥话,潜台词中催促着人们对名利的追逐。不必用“快马扬鞭搞建设”之类的社论式高调来掩饰欲望,在一个把一切成败的标准简化为GDP数值的时代,我们都没必要回避眼中对功利饥渴的光芒。
在这样的时代,人文学科必然被打入冷宫。高三孩子的家长们一般不会让子女入文科班,除非学理不成了。到了文科班的学生,也多是把目光投向经、法等实用文科。到了中文系的学生,又多有因院系调剂不得已而来的,于是,有许多家境优越的中文系学生入学的第一件事,便是不惜重金想办法转系。
于是,人文学科被冷落在一边,无人问津。
今天的大学中,大多数学生关注着外语证书是否拿到了手,计算机技能是否学到了家,泽业的方向是否与金钱挂钩。有谁敢于站出来谈一谈理想吗?那将被视为不可救药的异端。于是,鲜有人甘坐书斋,读那些蒙尘的诗书,做那些不赚钱的学问了。
我常常在揣度,当那些白发苍苍的人文学科老教授捧着厚重的讲义,传授着自己一辈子搞出的那点儿学问,而讲台下的众学生却在埋头苦读ABC的时候,他们的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呢?一次古代文学的选修课上,由于老师不点名,能容三百余人的阶梯教室只来了二十几个人,年近花甲的老教授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人这么少,我的确有点失落。”
失落的不仅仅是一位教授,更是一个时代人文精神!在这个热闹的春天,人文精神在寂寞中缄口。人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沉思,而只需要实干;不再需要情怀,而只需要理智;不再需要智慧,而只需要机巧……对物质过度发达与精神过分贫乏将会产生的后果的质疑,只存在于少数学者头脑中和少数的课堂上,而人们对这些脆弱的质疑视而不见。
人文精神真的已经没有自己的空间了吗?不,只要有人类,人文精神就不会陨死,它只是在某些时候退居幕后。当人类的灵魂受到创通时,人文精神会为人类疗伤。“9.11”之后,纽约城中到处是诗:商店橱窗、公共汽车站、华盛顿广场公园、布鲁克林区、罹难者相片旁……钉着一页页诗行,电脑网络中,诗歌更成为流传的大宗邮件。德国诗人里尔克说:“诗是人类灵魂的自然祝福和祈祷。”是的,诗以及诗所代表的人文精神不会消亡,因为它们来自人类灵魂深处,灵魂会在寂寞中被催眠,但不会死亡,它总会醒来,即使是被创伤惊醒。
萨尔沁2022-09-16 13:39:27 发布在 散文天下